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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人之上(22)

作者:司泽院蓝 时间:2018-09-14 10:14 标签:宫廷侯爵

  初三是新年的第一日常朝。开始时照旧免不了几句场面话,而后朕便命刘瑾宣读新的调令。其中,最主要的自然是谢镜愚从中书令调任尚书丞:虽然品秩比中书令稍低, 然而尚书省是公认的实权部门,朕的重用态度可见一斑。
  此举和之前调他到中书省的举动完全相反,许多大臣都一头雾水,只差把“陛下您到底在想什么”写脸上了。不过,朕已经提前和王若钧打过招呼, 剩下是谢镜愚自己的事情——要是他处理不好,朕也不会提拔他。
  再来说说尚书丞。这个位置上接尚书仆射, 下对六部, 实质上是个中转。说难不难,说简单也不简单;难点在于平衡协调多方,好处则在能迅速掌握六部职责,而且最合适的升职方向是尚书仆射乃至尚书令。
  想要平步青云, 只在顷刻之间。
  这已经不是一般人能担当的职位了;每个皇帝都只会派上自己绝对信任的官员。
  地位如此重要,可想而知的是,见到皇帝的机会绝对不少。然而,既然是中转, 光靠自己显然不能成事。不管是陪仆射、侍中等在议事堂议事,还是协调六部分工合作, 都需要和他人一起面圣——
  在一大堆官员的眼皮子底下,根本就没有暗度陈仓的余地。
  朕有那么一丁点不高兴。之所以是一丁点,是因为朕知道,谢镜愚肯定也知道,这才是对他和朕都好的方式。
  办公室恋情要不得,后人诚不欺朕。
  虽然朕如此想,但也只是想想。因为朕还没开始真正发愁,阿姊已经先替朕愁上了。
  “尚书丞?陛下为何……”阿姊还没沾座,听到这消息,立刻有点激动。
  朕示意她稍安勿躁。“先坐下罢。”朕早知道她会有这种反应;要不是上次后宫之事朕已经令阿姊不虞,这会儿也用不着上赶着请她进宫、再亲自告诉她康王的事。
  阿姊乍一听康王被擒,差点跳将起来。等再听到他已死,那口气才松了松。“去年之事?半年了,外头竟然一点消息都没有?”
  朕摆了摆手。“都过去多久了?现在再翻出来,不过是给有心之人做文章。”
  阿姊又想了想,冷静下来。“陛下说的极是,保不准有遗老遗少打着康王的名号死灰复燃。如今他确已死,外人又不知晓,咱们便多了一道底牌。”
  朕也这么想。太早亮出自己的全部实力不是明智之举,朕从小便知道。
  “所以陛下提了谢相……”阿姊又道,开始变得若有所思,“照陛下的说法,康王正是因为想寻求他的支持才露了马脚?”
  朕又点了点头。
  阿姊望着朕,眉头一点一点蹙起来。“那陛下又如何确认谢相并无反意?即便不提南吴谢氏均是有名的忠君之士,他全家自饮鸩酒,多多少少与咱们有关。他便不恨么?”
  我不杀伯仁,伯仁因我而死。朕当然听过这句话,朕也疑心过很长时间。这时候,朕大可以说用人不疑疑人不用;但这能说服朕,却不见得能说服所有人。“这话怕是只有父皇才能答了。”
  “倒也是……”阿姊不自觉地咬着嘴唇,“我到现在也不明白,为何父皇当时留下他。即便他再如何能干,也总归是个祸患……”
  朕忽而不想听她说下去了。“阿姊未免多虑,这天下终究还是朕的。”
  阿姊一怔,反应过来后歉然一笑。“确实是阿姊想太多了。既然陛下有此安排,那定然已有后招。阿姊等着看便是。”
  她说得自然,朕却一愣。
  后招?
  阿姊是懂朕的。朕做事向来三思而后行,必胜的招数压在最后是常事。然而,说在此事中有后招……
  连什么是必胜都不知道,又如何安排后招?
  常年都把大小诸事掌控于手,朕却头一回感到了茫然。
  这日下午还安排了几位调任官员的谒见。说是谒见,其实就是朕稍稍说几句让他们在新岗位上努力工作的激励之言。前面的都很平常,朕神思不属也应付过去了;等到最后一个,却有些古怪——
  “臣周不比,见过陛下。”
  头颅贴地,一个标准的大礼。朕本想叫他起身,却突然懵了懵。如果朕没记错的话,排在最后的明明是个叫周奉诚的呀?这个周不比是哪儿来的?
  朕忍不住拿起了一边的敕书。谢镜愚的字一贯跌宕遒丽,清清楚楚写了周奉诚,调中书舍人。
  早前,中书令空置,朕常用中书侍郎拟诏。谢镜愚任中书令后,原中书侍郎告老还乡,侍郎之位便一直空置到现在。如今谢镜愚也调走了,中书舍人之中却没一个够资格提拔,朕便想着至少再添个中书舍人。但这个……
  “你叫周不比?”朕稍稍加强了下语气。
  “回陛下,臣确实是周不比。”地上的人脑袋埋得更深了些,“臣不喜臣名,然而毕竟父母所赐、不能更改,臣大胆请陛下以字呼臣。”
  朕一愣。周奉诚这名字看起来还可以……呃,不对,念起来确实不太可以。“君子周而不比,小人比而不周?”
  “陛下圣明,不比之名确实出自为政篇。”
  朕三岁开始读论语,里头的话倒着都会背。“如此说来,你是自比孔夫子口中的君子了?”
  “臣惶恐。即便穷毕生之力,臣也不敢自称是孔夫子口中的君子。”地上的人又一个叩首,“但臣愿终生以此名自勉。”
  这人倒是有点意思……朕提起了精神。“抬起头来。”
  周不比应声抬首。他的长相乍一看很普通,多看几眼却有种自然亲切的舒适感。看来他的终生自勉之言可能不是假话……
  “爱卿年岁几何?”
  “回陛下,臣今年二十有九。”
  二十九?岂非又是一个和谢镜愚、雍蒙他们同年的?朕心想,随口道:“年纪尚轻。”
  “请陛下明鉴。臣十五岁举进士,授阜城尉,历任武德、白水、伊阙三县尉,累进左台监察御史、殿中侍御史、侍御史、尚书工部员外郎。如今调任中书舍人,已过去十数个年头了。”
  还没人对朕这么说话过,朕有点愣。他这是把自己干过的都罗列出来,好证明他资历深厚、经验丰富?“你言辞向来如此?”
  周不比微微低头。“臣确实向来如此。”
  “那朕觉着,本该让你在御史台继续待着。”这说话也太直了吧?
  “陛下此言甚是,臣也有自知之明。”周不比再一叩首,“只不过,御史台可能不缺臣一个。毕竟这十数年来,臣连意外擦破油皮之事都不曾有,至今全须全尾。”他稍一歇气,又补充,“臣窃以为,此事是臣之幸,也是陛下之幸。”
  朕听到最后那句,不由扑哧一乐。这种说话风格还能升职到朕面前,确实证明官场风气尚可。“看来之前是朕小瞧你了。”
  “陛下心胸宽广豁达,臣之前也小瞧了陛下。”
  张嘴就是双关……这口齿伶俐得,朕怎么这会儿才发现他?“想必你也用不着朕告诉你中书舍人要做什么了。”
  周不比进门之后还未曾迟疑一瞬,现在却迟疑了。“臣不才,”他顿了顿,不怎么甘心的样子,“臣看了敕书,自认书法远不及谢相。”
  朕真要被他逗乐了。“怎么着,你觉着自己只有书法远不及谢相?”
  “长相自也是不如的。”周不比坦承,这回没刚才那种不甘心了,“至于其他之处,臣尚未有与谢相一比高下的机会,故而不明。”
  哪儿来的活宝,说的都是啥大实话!
  朕突然非常想看一回热闹。“莫急,再过几日就有了。”
  周不比一怔,仰起了脸。“陛下的意思是……”
  **
  正月初七,乃是人日。应时常逢立春,野柳老树新枝,梅花映雪而开,向来是登高赏景赋诗的好时节。朕对诗会不感兴趣,往年都是赏赐臣子彩绢了事。到了今年,因为有诸多不可说的原因,朕决定在清晖阁宴请五品以上的群臣。
  这次的规模比除夕宴还大不少,故而众臣都以为朕今年心情特别愉悦。由于较往年明显反常,王若钧还担心有什么别的事,又旁敲侧击了一番。在得知朕就是普通的赐宴之后,他满意地回他自己的位置去了。
  谢镜愚跟在王若钧身后,按例要一起退下,但朕叫住了他。“今日要比什么,谢相可知道?”朕已经叫惯了他凤阁,如今改成和他人一样的称呼,不习惯之余还有点不爽。
  “以梅和雪为题,赋诗助兴。”谢镜愚答得很规矩,然而眼睛里写满了纳闷。他素来知道朕务实,突然主动搞什么赛诗肯定别有所图。
  朕看他这模样,再联想到周不比,忍不住想要发笑。“谢相可能还不知道,朕新得的中书舍人可是个直性子。他竟和朕说,没和谢相你比过的东西,说不好是他强还是你强。”
  “确实如此。”
  周不比的话严格说来相当客观,然而谢镜愚也点头同意就不好玩了。“怎么,今日魏王不在,谢相还没必胜的信心?这可就说不过去了啊。”
  谢镜愚没有接朕这句激将。四下里觥筹交错,他就在这种杂乱的背景音里问:“如此说来,陛下心中是否已有胜负?”
  这不答反问……朕不由更仔细地看了看谢镜愚,多少有点不自在的心虚。
  他发现朕想看热闹了吗?应该不至于吧,朕还没做得那么明显……
  还是说,他更想听朕说朕认为他一定会赢?
  见朕沉吟,谢镜愚眸中一暗。“若是魏王也在,陛下心中又可有胜负?”
  说实话,朕不觉得周不比能胜过谢镜愚。但如果雍蒙在,好像是……五五之数?让朕这么一个不关心诗词歌赋的人来做评判,未免也太强人所难了吧?
  “臣明白了。”没等朕想出个结果,谢镜愚就告了退。
  你明白?你明白什么了?朕都不明白呢!
  谢镜愚这反应实在不正常。朕先是有点莫名,继而生出了一个自觉很不靠谱的猜想。莫非谢镜愚……醋了?
  作者有话要说:
  酸,真酸~


第26章
  但这个朕自觉不靠谱的猜想很快就被证实是真的。原因无他——
  诗会规定比五律, 题目不算简单。可谢镜愚不仅写了,还在别人咬笔杆的时候洋洋洒洒地完成了一篇格律工谨、佳句频出的清晖阁赋。甚至, 直到他搁笔的时候, 有人才堪堪憋出七律的一半。
  最后,众臣不得不一致认定,和谢镜愚比赋诗就像和朕比投壶一样, 纯粹自找苦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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