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人之上(87)
朕得承认,谢镜愚确实避开了一个危险,但他踩中了另一个更危险的区域。“你给朕把话说清楚,”朕猛地拉下脸,“什么叫‘早就该死’?”
作者有话要说:
不确定是不是要顶好锅盖跑路……
第96章
若是认真解读, 谢镜愚的话有好几种意思。
其一,从建康城中杀到城门可能有致命危险;其二, 跟随父皇南征北战可能有致命危险;其三, 独自一人在朝为官可能有致命危险;其四,贸然向朕表白也可能有致命危险。
在这些可能中,刀剑之类的危险有形, 人心之类的危险无形。
然而,不管它们的危险程度,次次化险为夷、绝处逢生,正常人都不该庆幸自己命大么?不管到底怎么理解,都没法得出“早就该死”这个结论吧?
“臣……”迎着朕愤怒的目光, 谢镜愚卡壳了。好半天,他才低声道:“臣知错。”
这么轻飘飘的三个字可打发不了朕。“你哪儿错了, 嗯?”若是朕猜得不错, 谢镜愚只是口头上承认;可实际上,他的想法并没有改变——
前朝之人,苟活至今;虽然在父皇的劝说下,他不至于自戕, 但一颗心早就死透了。
再仔细想想,朕发现朕其实能理解其中缘由。家国覆灭,独自活下去需要更大的勇气。即便对南吴惠帝没什么忠心,亲人也是无法忽略的部分。茕茕孑立, 形影相吊;即便已经身居仅次于朕的高位,他在府中依旧是独自一人。
朕突然反应过来, 关于为什么谢镜愚每逢节假必轮值——他不是就想值班,他只是不想回府。
那句诗怎么说的来着?
山河破碎风飘絮,身世浮沉雨打萍。
四海之广,举目无亲,未知托身之所。这种孤寂,不是高官能处理的,也不是钱财能解决的。只有……
一瞬间,朕把之前许多零碎事情都串了起来。谢镜愚仍然保持沉默是金的态度,朕不好逼他,只能接着问:“其实你说的是实话,对不对?”
谢镜愚看了朕一眼,随即又垂下眼睫。
刚才的愤怒如潮水般退去,跟着涌上的是心痛。“你也知道,你这么说朕一定会发怒,可你还是要说,对不对?”朕几乎要叹气了。
谢镜愚的反应是更深地低下头。
这无疑是一种默认。他就站在那儿,脊背挺直,似乎和平时没什么两样。但朕现在看着他,就像看见了一棵高高矗立在山岗上的孤松;谁都赞它直上云霄,却没人深想它经历过多少狂风暴雨。
“朕知道你永远会对朕说实话;可有些事……”这话说到一半,朕就说不下去了。教谢镜愚说善意的谎言么?那朕还是宁愿他说实话,即便实话不那么中听。
“陛下,臣明……”谢镜愚开口,显然听懂了朕的未竟之意。
但在他真正出言保证之前,朕飞快地从榻上起身,向前一个箭步,捂住了他的嘴。别说的意图昭昭然,他迟疑着眨了眨眼睛。“……陛下?”
因为隔着朕的手掌,这声陛下相当沉闷。朕能感到谢镜愚说话时带起的热气和摩擦,便转过手,顺着他的下颏直到颈侧。“以前的事情就算了;现在呢?”朕在咫尺之间问他,“你现在还如此想?”
谢镜愚在朕的手掌下稍稍一动。“臣刚刚说过了——”他说,声线有些发闷,“能发现他最想要的东西、并得到它,是臣之幸。”
这可不是朕最想听到的回答。谢镜愚肯定猜出了朕的态度,便故意不置可否,只挑着中间不敏感的部分说。“是么?”朕反问,却没给他留下解释的时间,额头也轻轻挨上他的鬓角,“那就是你还这么想了?”
言语和动作完全相反,谢镜愚又是一动,似乎想挣开朕、再看清朕面上神情。“不是,臣……”
但朕只是更用力地制住他。“朕突然想到,若是朕和你换个位置,怕是两人都会过得更好。”
这发言可能太过惊悚,谢镜愚结结实实地僵住了。“陛下,万不可胡言!”他一反应过来就急急反驳。
朕只当做没听见。“自古以来,皇族之中无亲情,万人之上的位置都是孤家寡人。自幼年起,朕便深知此事,也就从未有所奢望。故而,若是真能换过来,朕估计就没有如你的困扰了……”
“——陛下!”谢镜愚猛地打断朕——他从未像现下一般疾言厉色地对朕说话——“您太过妄自菲薄了!”
虽然朕确实是故意激将他,但朕不认为朕妄自菲薄——
毕竟,只要确定一个朕想要的目标,朕就会全力以赴。即便过程中有所取舍,朕也不会犹豫。故而,臣子们普遍觉得朕心机深沉绝不手软并不是错判;再过一点,亲情淡漠肯定也是有的,不然朕的兄弟们也不能各个谨小慎微、生怕被朕揪到小尾巴。
这是朕的自知之明,但朕犯不着再说下去——因为听谢镜愚的声音,他已经快到发飙的临界点。“所以你知道朕刚刚心情如何了?”
谢镜愚正待再说朕,可被这盆急转直下的冷水一浇,立即熄了火。“陛下……”半晌,他才艰难地道,“臣……”
朕不想听他再说什么“臣知错”。“在这件事上,朕觉得你肯定想歪了。”朕愈发拉近两人之间的距离——姿势无限接近一个深深的拥抱——“若是事情照你想的那样发生了,那朕怎么办?”朕附到他耳边,抛出最后的杀手锏,“你忍心么?”
谢镜愚猛地一震,身躯微微发抖。“臣……”他像是失去了说话的能力,张了几次嘴都是急促失序的呼吸。还未平复之时,他已经用上了大力——两人之间仅剩的距离顿时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紧到肋骨发疼的拥抱——
“不管一切如何,臣都一定会陪陛下走到最后。”
朕无声地笑了。胸膛的隐震传到另一人身上,即刻就发展成了一个深而迫切、又缠绵缱绻的吻。
可是……
虽然朕说服谢镜愚改变主意时花样百出、甚至不惜以自己为筹码,实际上却没人比朕更清楚,他的话反过来才是现实——
朕会一直陪着你,直到死亡来临的那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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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了扬府之后,朕改道乘船,沿着淮水而下去山阳。江南水系四通八达,连带着运河也维护得不错。朕只需要交代江南道节度使一些事,又查看了南地几个主要的粮库,事情就基本做完了。
但也许朕答应雍蒙带他随行是个英明神武的决定。他说他要沿途考察吏治,结果真在余杭揪出了一起不大不小的官场舞弊。
欺上瞒下、中饱私囊,此事有一就有二,有二就有三,不杀鸡儆猴是绝对不行的。故而,御驾便在余杭多停留了十余日,等着吏部、刑部、御史台、大理寺联合查清,再审案定论。除去从严从重处罚,朕还授意吏部和御史台再多往江南道派几个监察使。
若是没有舞弊案,朕回到兴京时定然能够赶上冬至大朝。被这么一耽搁,回程就变得紧巴巴的,更别提朕之前想的、绕个小弯去蒲州了。可能是福无双至祸不单行,朕还在回京的半道上,就接到了慕容起从丰府发来的八百里加急——
回纥动了。
简直一点耐性都没有,朕还以为他们能忍到明年。还是说,正因为朕摆驾江南,回纥觉得没人注意他,正可以乘虚而入?
“回纥翻脸如翻书,绝不能给他们讨了好去!”
“就是,元正大朝时瞧着还行……”
“知人知面不知心,更何况是那些蛮荒外族?怕是觉得陛下不在关内,他们就能蹦跶了!”
“呔,此等乱臣贼子,也不怕重蹈匈奴的覆辙!”
在临时召开的半个朝会上,众臣群情激奋、义愤填膺。若是回纥可汗此时在这里,估计光唾沫星子就能淹死他。另外,别的不提,重蹈覆辙确实是真的:不管是父皇打南吴后回头防守北面那次、还是匈奴趁朕刚登基时意图打劫的那次,胜的都是本朝。
故而,朕很有耐心地等他们骂完才开口。“如今只是小股异动,不足为虑。至于之后的,横塞军、定远军都已枕戈待旦,三座受降城之间也早就严阵以待。欧卿,”朕点了兵部侍郎的名字,“就照之前的安排布置下去。”
他自领命而去,朕接着吩咐:“以防万一,也给剑南道李卿递个信,让他小心吐蕃。”
听得如此,众臣纷纷点头,说吐蕃确实必须防,又免不了称赞朕算无遗策。
但他们不知道的是,朕接到急信后就已经往兴京派了人。吐蕃和回纥送来的美人,朕明面上收下了;可暗地里,朕从来没放松警惕,叫人一直看着。想挑毛病总是有的,更何况她们本来就称不上毫无破绽——
敌动在前,再加借题发挥;回纥自愿入觳,可怨不得朕心狠手辣!
“传朕口谕,即日改道,前往丰府!”
作者有话要说:
本章陛下立了一个极大的flag【不是死亡那句
第97章
虽说即日改道前往丰府, 但在离兴京七八百里、离丰府一千六七百里的地方,显然不好将下江南的全部人马都拉过去。再者说了, 全拉到塞北也没用, 除了更费时费力之外。
故而,朕决定轻骑简从。大部分车队都被遣回兴京,只有相关官员随行, 左右千牛卫也同朕骑马赶往丰府。如此一来,行进速度就快了不少——毕竟,朕可不想赶到地方、或者在半道上就被告知,回纥已经被击溃了。
在快到丰府的前一日,因着离目的地仅差渡河一项, 众人紧绷的神经总算有所放松,原地安营扎寨——毕竟, 左右千牛卫就是为保护朕设置的;只要朕不头脑发热地冲上战场, 他们也都用不着担心面临刀光剑影。
虽然此地还算关内,然而已经非常接近与回纥的交界线。实际上,丰府之所以设立在河对岸,就是出自防止外族渡过天堑的考量。
天苍苍野茫茫, 四下里见不到一个除朕带来的人之外的影子,更别提什么车水马龙繁华街肆了。朕立于河边高处,远望着对岸深重的暮色。日头已经下了山,就算朕自认视力不错, 也只能看见丰府城郭隐约的轮廓。
听不见兵戈的声音,是因为天黑休战了么?还是说, 河面如此宽广,就算对岸激战正酣,这边也不会察觉一丝一毫的动静,更别提若朕在兴京……
朕正漫无边际地思索间,兵部侍郎欧怀危跟了上来。他个性有些一板一眼,然而做事还是比魏骥靠谱不少。就比如说现在,他已经和慕容起联系过,确定了各项细节,确保朕能安全进城,不会影响战局、更不会被回纥发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