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人之上(95)
这句话可能是谢镜愚所有奢望的极限。因为还没彻底说完,他已经从脸红到了脖子根。难得的窘态令朕不禁笑出了声,而他几乎有些臊了。“陛下……”
他明显语带制止,但朕根本没有停歇的意思。
谢镜愚被朕笑得有点恼羞成怒。“陛下,您再笑的话,臣就要斗胆以下犯上了。”他勉强板起脸,然而因为那些红色还未消退,看起来根本没有威慑力。
“以下犯上?”即便朕还在笑也忍不住反问,“谢相可还记得,朕在汤泉宫说过的话?”
朕坐这万人之上的位置,也仅许你一人之下。
闻言,谢镜愚身上又出现了如那时一般的反应——身躯微微僵硬,瞳孔深处却像是有什么绽开了,迸发出的光芒比兴京除夕夜的烟火还要璀璨夺目。不对,那时他是这个眼神么?好似贴得太近,朕没能看见……
“陛下……”谢镜愚的声音打断了朕的浅思。再定睛一看,朕发现他已经迈过了两人间原本就不长的距离。“陛下许臣万人之上一人之下的位置,可臣真正想要的,只有陛下的这句话。”他朝朕张开双臂,漆黑的眼睛里满满地倒映着朕自己,还有朕背后灯火辉煌的国都。
没有比现在更好的时候了。
朕忍不住生出这种念头,回以同样的动作。两个人,四只手,联成一个完整契合的拥抱。古时圣人有云,鱼与熊掌不可得兼。可现今,朕有天下,又有他。君与臣,国与家,如云从龙,如鱼得水。人生称心顺遂如此,还能如何不知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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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平七年,回纥降。始置瀚海都督府,疆域北拓近三千里。其后近二百年,边界无争。
清平十一年,谢镜愚擢尚书令。
清平十五年,吐蕃暗通小勃律断西域要道,党和率一万兵马大破其于娑勒城,始置安西都护府。吐蕃至此一蹶不振。
清平十九年,李简光擢户部尚书。
清平二十一年,运河南北全线通贯。上令图画镜愚等一十二人于凌烟阁。
清平二十三年,复通永济渠,北至涿郡。
清平二十八年,高句丽犯东北,花寂率军重创,拓安东都护府。
清平三十三年,上无子,用臣议,立泰王昶长子烜为储。
清平三十五年,谢镜愚进拜太尉并封齐国公,魏王蒙册拜司徒。
清平四十年,齐国公薨。上亲至吊唁,罢朝七日。
清平四十一年,上始撰《帝策》一十八卷,以示太子明君之道。
清平四十二年,疏灵渠。
清平四十七年,攻南诏国。上力排众议,御驾亲征,千里奔袭,平定安南。
清平五十七年,上命太子临朝听政。
清平六十年,上崩于承庆殿,葬长陵。
——节选自《周书·成祖本纪》
作者有话要说:
正文完结撒花,谢谢大家一直以来的支持~
接下来酝酿个一两天,继续更新后传——大周第一男团的后现代生活~ ps,目前为止还是只有一个人猜中~
后传阅读提醒:第一人称,谢相视角,甜甜甜甜~
第105章
※后传标签:前世今生, 架空现代,第一人称, 主攻视角※
“到了, 副总。”
是刘秘书惯常一板一眼的声音。
其实他根本用不着提醒我。虽然我在路上似乎一直闭目养神着,可轿车开得越久,目的地可想而知越近, 胸腔里的心脏也搏动得更快——
人死去后又重活一遭,睁眼已是沧海桑田,任谁听了都会觉得不可思议。换了身份,换了样貌,实在很难令人把我和历史书上的人物联系起来。若不是多少能算相同的名字以及众多清晰得宛如昨日的细节, 我自己都要怀疑脑袋里那些早就存在的记忆是臆想。
谢镜愚,字怀瑜。
千余年之前, 我是谢镜愚;千余年之后, 我是谢怀瑜。
小时候,我曾认真思考过庄周梦蝶还是蝶梦庄周的问题;但再大一点,我就只想做一件事——
找到他。
他曾是我的陛下,他更是我的爱人。不管他现在是什么名字, 不管他现在是什么样貌,不管他现在是什么身份,我都要找到他,不计任何代价!
“……副总?”
我被惊醒了。回神后, 我发现车不知何时停了下来,而刘秘书正立在半开的车门外等着。我稍一低头, 钻出车厢,迎面就看见大门边的花坛中横卧着一条嶙峋巨石,上头阴刻着八个笔画再熟悉不过的繁体字——
周长陵历史博物馆。
这座博物馆是围绕着真正的周长陵建造的。周成祖厉行节俭,在身后事上也是如此。要是按照周朝整山为陵的传统,博物馆肯定没法在五年内修得初具规模。它现在还没正式对外开放,但作为博物馆最大的无偿捐助个人,我确实有资格做首批参观者。
博物馆方面早就准备好了接待人等,甚至还为我找了个资深周朝历史学家做讲解。但说句实话,我可能比他还清楚——
“……周长陵和其余十一座周皇陵都不同。因为修建时间短,工匠们没有开山,而是用足够坚固厚沉的石材构建了整座皇陵。另外,根据成祖遗命,陵前不设华表、石碑和祭奠之所。若不是失去辨认标记,恐怕长陵早就被盗墓贼光顾,咱们就不能完整地把它保护起来了。”专家庆幸地说。
我眼前随即浮现他满不在乎的神情。“这依山造陵,气势确实宏伟,然而也确实太费工了。若朕百年,朕只想要一座墙够厚的陵墓,不要陪葬也不要华表。身侧无贵重之物,自然能长久安眠……”
“……这些是陵墓里发现的箭簇。因为年深日久,木质箭杆都腐化成了碎片。但弓箭在陪葬里占了不小的份额,想必多本史籍中记载的、成祖神射的典故并没有太过夸张。百步可能不到,但成祖的箭法必然很好。”专家又不确定地说。
而我差点就要反驳出口了。那是你们没见过他一边射活动靶一边吩咐洛水坝事务、依旧每箭必中的样子!那是你们没见过他在安戎城上三箭连中三人、大挫吐蕃士气的样子!难道回纥一战中被他射断的军旗数量还不足以让你们这些专业搞研究的后人明白么!
“……陵中最贵重的东西,就是棺中保存完好的冕服。本来,根据周书记载,周太宗即位后还在修长陵,他把成祖最喜欢的几样东西都做了陪葬。其中包括王羲之《兰亭集序》真迹,成祖亲手所制强弓,以及散佚已久的、成祖十八卷《帝策》手书。这些东西都非常珍贵,但不管是它们还是成祖的尸身,长陵里都没发现。这一座极可能只是衣冠冢,真正的帝陵仍旧不知所踪。”专家最后惋惜地说。
隔着厚厚的真空玻璃,那件他大朝会时才会穿的衣服平整地躺在台面上。肩挑日月,背负星辰,一如往昔。它曾和他一起端坐于御座之上,也曾沾染除夕夜点点莹白的薄雪……
他第一次回应我的吻以及之后的无数次的回忆随即铺天盖地而来,我几近窒息——
“陛下,雪下大了,回去罢。”
他应好后转身,不意被我按着后脑亲吻;两人有些跌跌撞撞,直至贴上千秋殿的朱红柱面。
“那朕今夜便要告诉你——”
他居高临下地按着我,话语却温柔得如身处的汤泉水一般,其后更是令我完全无法抵挡的耳鬓厮磨。
“谢相,你临过兰亭序么?”
他肯定在哄我,但他握上来的手和他扑过来的鼻息都如此温热,我心猿意马,心甘情愿地任由他转移话题……
千余年过去了。
他的话犹在我耳边回响,他的笑犹在我眼前微绽,他的吻犹在我唇边徘徊。
固知一死生为虚诞,齐彭殇为妄作。团聚终会离散,愈要珍惜当下。
可是,为什么,陛下?
我曾以为,我们在一起那么多年,关于你,我已经什么都知道了。可到头来,我还是什么都不知道。我不知道,你说不要陪葬也不要华表时,你是很认真的;我不知道,你不愿说青玉案的下半阙词,是因为你未卜先知、那根本不是你写的;我也不知道,你早就预知了你我的死期,却一个字也不肯透露给我。
我独自等了你二十年。
可就算你和我同时到了千年之后,加上前头独守的二十年,也都四十年了,陛下!
你为何如此忍心对我?你又为何如此忍心对你自己?
我用力闭眼,压回了里头的湿意。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自知道博物馆开始修建后,我一直资助他们,我的名字就刻在展馆入口的石碑上。如果你能看到,你一定会发现,我还在等你,对吧?
幸而,所有人都在感叹周朝纺织印染技艺的高超,没谁注意到我的失态。
虽说只是衣冠冢,但我不想错过一丝一毫有关他的信息。尤其是清明四十年到清平六十年之间,他做了什么——我死后的次年,他就开始撰写《帝策》;我死后的隔年,他下令疏通灵渠;我死后的第七年,他发兵攻打南诏……
从兴京出发,南诏国比岭南道还远;在六十六岁的年纪,还要御驾亲征……
陛下,你到底想做什么?
我简直不愿意思考其中含义。小勃律他不去,高句丽他不去;动辄要命的地方,他却去了!就算未卜先知,也不能这么干啊!
本来,这段时间里最好的参考资料就是十八卷《帝策》,毕竟他在上头花费了人生最后的时光。然而,作为皇宫不传之秘,它像大周的帝王起居注一样,不存整本,只在其他书里有零星的侧面提及。如今又不比当年:人山人海,信息爆炸。就算雍蒙已经出手,能找到的机会也是微乎其微;更何况他身份实在不便……
不知不觉间,时间已经临近闭馆。一天看不完所有的,对此我早有所料。在走到展厅出口时,我低声让刘秘书尽快安排下一次行程。
刘秘书立即应是。但这个字他刚发出一半的音,剩下的部分就变成了类似啊的惊呼,眼睛还直瞪瞪地盯着对面。
“怎么了?”我有点莫名其妙。再转头去看——
隔着博物馆宽阔空旷的挑高走道,对面展厅恰巧走出个人。棒球帽,黑口罩,手里还有副墨镜,看样子正准备戴。大概听见了刘秘书的声音,他稍稍抬头。帽檐底下是一双属于年轻人的眼睛,明亮锐利,深处却有一丝不像是年轻人会有的东西。
两人目光隔空对上,我的心忽而毫无来由地一跳。在我能询问刘秘书他是谁以前,年轻人顿了顿,随即向我走来,同时用空着的另一只手摘掉了口罩。“打扰一下,你就是谢怀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