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少爷的剑(107)
王樵动也不动,也不再答话,只坐在那石壁跟前,继续缓缓将那信张张读完。卑明真人道:“无妨。我在这里陪他便是,这种香毒还近不了我身。”他修为极高,心意澄明,对付此等扰人心魂的香毒正是克星。四鬼一躬身道:“今夜月至蟾口时发丧,届时我等再来此处敬祷。”王仪还待说什么,却被母亲硬拉了出去。一时间四下皆空,两人相对而坐,直至最后一封书念完,石壁里寂然无声,仿佛已再无活人动静。卑明真人问道:“王樵,你觉得这是武功秘籍吗?”
他摇了摇头。“不是。但是……”
“但是?”
“那里头似乎有很深的道理。……只是我现在还不明白。”
卑明微微一笑。孺子悟性极高,心怀极大,并非池中之物,因此寻常武学才囿不住他。只是偏偏为情所困,不得勘破重重。那百年间种种堰天而变,积压流毒至今,于这孩子身上渐成风眼;但化解之法,说不定也要往这铃人身上去寻。
于是他再问:“你想学吗?”
第七十一章 钟情惟吾辈
王樵问:“学了能打开这石壁吗?”
卑明真人摇了摇头。“世间万事,都不是临阵磨刀,一蹴而就的。但现在虽不能打开,将来却不一定。即便救不了他,还可以救其他人,许许多多的人。你恭逢奇遇,身负异学,天赋异禀,万万不可妄自菲薄。你爹爹将你托付于我,便是要我指点你,不要误入歧途才好。”
王樵不做声,他嗓子哑得作疼,心脏像被绞在一处,痛得教人硬得起心肠来。两人静坐许久,卑明也不焦躁,只似在等他回答。王樵才道:“我不学。”
他为什么要学?旁人的性命又怎能置换?救不到自己最重要的人,哪怕再救一千人,一万人,又有什么分别?
“我不学,”他手指攫在石上,指尖全磨得殷殷出血,“我没了他不行,我是个一无是处的懒汉,这样他跑远了也会转回来背着我走,他没法留下我一个人。”
卑明淡淡道:“那你当初决定要上山出家问道时,为什么要抛下他呢?”
王樵陡然怔住。那是因为……我觉得那对他更好。
卑明道:“我想如今易地而处,他对你也是一样的。”他声如冽泉,淳淳而入,“你一味痴情,囿于自我天地,便入了沈忘荃当初的歧路。你可还记得家族的大仇无人得报?父兄的尸首无人索殓?索命的仇家却又身中蛊毒?你当初为什么执意要上这鬼蟾山,又为什么想要一个答案?”
王樵一时涩然,少年心动时,天地穹窿便仿佛只围着彼此在转,旁的一切也忘得干干净净,入不了眼。可谁是孑然一身来,空空荡荡走的呢?他问:“您是要劝我学了本领,好替家人向仇家复仇吗?”
卑明道:“我要劝你做的是一件强人所难又极不讲道理的事,那是强求不来的,得你自己醒过来。”
“什么?”
“我想要劝你去救你的仇家,还有很多很多,可能毫不相干的人。”
喻余青在墓中差点被发狂的汝凤生用龙爪功在脑袋上误伤,险些开出五个血洞来;正在这时,断龙石外传来那血字书信中的字句。王樵的声音敦和温厚,仿佛在讲着旁人的故事,汝凤生的疯病似乎逐渐被抑制下去,掸眼看时,那老人脸上满是纵横丘壑的泪水。他渐渐坐定,那原本高大的身躯像是陡然佝偻成了一个小点。喻余青自己使不上丝毫力气,只觉得这副身子仿佛不是自己的,而不过是这怪蛊的蛊盆,随着那字句的起伏一点点唤起回忆,激动哀伤、愤恨痛楚,激扬奔越的情绪仿佛洪水猛兽,贯袭而至;一时间无数片段纷至沓来,仿佛他变成了那个被困在黑暗中、用锁链牢牢锁住,满腔痛恨无处宣泄的绝望之人,他的眼变成了旁人的眼,他的喉咙变成了旁人的喉咙,发出低沉嘶哑的荷荷声响:“你……为什么……要这么对我?……”但却感觉眼中有什么不受控制地滚下脸颊,触着皮肤时像是被火烧燎一般地痛,“……为什么你还不来?……你到底还要我怎样才够……?……”但渐渐地气息转至微弱,痛楚也趋于麻木,好像整个人也跟着越缩越小,越来越脆弱不堪,低声喃喃,“……三哥,求你……别留下我一个人……”
恍惚之间,根本无法分辨到底多少是残存至今的属于沈忘荃的魂识,多少是自己当下能体味到的真实;一切都随着那传流至今的血书翻搅在一起,一个字便带出一段错付的时光出来。喻余青感到一个枯瘦的怀抱将他拢住,又像是穿过他的身躯去搂住回忆中的某个人。他听见那把老朽的声音在耳畔说:“我没有,荃儿,我一直在等你,有很多事我等着等着才终于明白,我想你回来时说给你听……”他像个献宝的孩子那样,将他悟出的九天璇星图与十二归元阵里的要诀,混着温柔情话,刻骨相思,一一道来。
这两样武功,与十二家的龙图龟数本就系出同源,自然不谋而合,喻余青恰才才细观那双阵走向,一听之下不免沉于思索,难解之处更是顿悟几分,神台便清明几分,那蛊中过往烟云便占不住他神魂高处;他一时清醒,急忙伸手要将老人推开,却听汝凤生道:“我不会留下你一个人,荃儿,你等等我,等等我……”陡然手腕一翻,夺过喻余青手上那柄王仪的金钗,他现在身如槁木,手如秋枝,力道已经无法将它从心口扎入,于是手掌一扬,那犀泥金钗陡然从耳道扎入脑中,老人身子一晃,颓然倒下,脸上犹然挂着笑意。
喻余青愣了片刻;他突然感到心脏像被狠狠捏扁了一般,紧接着像是有什么从胸膛里炸开一样,把他浑身仿佛炸成了千万片碎片,怎样捡拾也拼凑不到一起。属于他的这一部分的怪蛊里残存着被沈忘荃舍去的、他认为最为痛苦卑劣又激进难抑的感情,混合了曾潜入楼中或是被喂食给这怪蛊的无数高手零碎的肢体、记忆和雄浑内劲,那些痛苦、仇恨、报复和难偿所愿的情绪显得尤为容易被放大成无数倍,混合在一起谁也分不清楚是谁。他想起当初的那个千面叟,各人的情绪、武功和面容都混杂在他身上,最后融成一种污泥一般的浑浊仇恨。他一边求救,一边报复,一边请君入瓮,一边想要杀了自己。
他一直和这种污浊分庭抗礼,像两条并行不悖的线;而现在,那种仇恨正实实在在从心底炸开,把他身上五脏六腑、奇经八脉全都染上了那种污浊颜色;有个声音高叫着,好像是许多人的声音混杂在一起,又像是一个人蜷缩在黑暗里痛哭失声:我要报仇,把所有的、所有的……害我们落得如此下场的罪魁、害我们终至末路的祸首……全都赶尽杀绝……赶尽杀绝……
王樵的声音夹杂在这些巨大又瓮然的杂声中,逐渐听不见了,像溺水的人远离了那闪着一层光膜的海面,一切都被一种巨大的压力隔得越来越远。喻余青感觉属于自己的那一部分沉到了河底,为了重新学会呼吸,再似乎从脸上翻出鳃与鳍。还有什么东西像是洪水后的泥浆那样,不停地从底下往上翻涌,令他眼花缭乱,好像是许多本书,许多招式,许多从未见过的武功,还有他从未读过的武功要诀的句子直接涌入脑海里,就像是学会了一生一世那样。他像是走进了一家巨大的藏书阁,所到之处目不暇接,一生追求尽在此处,旁的声音便再也听不到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似乎是万古长夜,又似乎只一念之间。他感觉到自己在这里,可又不在这里;这副躯壳是自己的,却又不是他,像打碎了泥,和水重塑了一个,纵然一模一样,却又偏偏不同。忍不住摸了摸自己的脸,那枯槁纵横、肌腱翻起的部分不见了,似乎被光滑的皮肤取代。他确信地走向那画卷后面,伸手将一道机括一扳——力气自然而然地涌贯全身,恍若重生一般,可他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知道这里会有一道机括,那就像是自然而然,天经地义,无比熟悉。这一扳,一道转门在后墙上霎开一道缝,一间通往别室的走道显露了出来,那别室向上,似乎要盘旋而至极顶。
自己的脚仿佛拿定主意,再熟稔不过地拾级而上。只见上层也只是一间陋室,居凿于山洞当中,四周陈居简陋,与鬼蟾山一贯的阔奢之风颇为不同,桌案陈旧,被覆尘灰,有几样瓶罐留在原地,一册书卷尚且半开。帘帏之下,一道月白巨石作床,抚之如明玉微温,想必是相传中能于睡梦中炼气修性的含月床,此时发出荧荧和光,映得室内如月色宜人。喻余青便似在自己住惯了的房中一般,无比笃定地将含月床推开,石下果然露出一块凹陷,一柄黑漆漆的重剑从底下露出来。
这柄剑,显然连汝凤生也不知道藏在这里。他伸手握住剑柄,将剑从床下提起;剑身沉重至极,似乎完全无法挥动,单单拿出来便觉得寒气逼人,黑沉如夜的剑身上照不出一丝光华或倒影。但他对这触感无比的熟悉,这是一柄玄铁剑,和十二楼中的铁索是同一种材质制成。若是寻常人,光是拿也拿不起来,这玄铁需要内劲真气温养,便似养石一般,你养得活了,它便有了灵性,方能为你所用。十二家里的铁索便是那千面叟养得熟了,因此喻余青后来得了千面叟的功力,用起来便毫不费力,仿佛延长的手脚一般随心所欲,收放自如。如今这一柄玄铁重剑想来是沈忘荃养活了的,他持在手里,轻轻运劲一挥,只听嗤地一声,窜出一道黑色剑芒,在旁边的墙壁上划出一道寸许深的凹痕。喻余青心中一动:有这柄剑和汝凤生留下的那坤图坎阵,那断龙石难道当真挪不动、穿不透、切不开吗?
王樵不解其意。他心思纷乱,只觉甜香醉人,神思困顿,再无定时,只想随时都入梦去,心不坚则意不守,往常对他来说极为简单的道理,极为宽阔的襟怀,现在却仿佛隔着重重迷雾,看不清晰;仿佛前行无路,欲迈足时举步维艰。“大师说笑了,我身上……还染了蛊毒,毒质侵入脏腑,连蟾圣都毫无办法。我自身难保,又怎么能去救人?”
卑明微微笑道:“其一,即便自身难保,也未必不能救人。其二,所谓毒之为毒,亦为非毒。我们管毒蝎毒虫叫毒,但它们自身不会受毒所害;这毒于它们,便如我们习武之人惯持利剑一般。况如现在这殿中芳香醉人,扰人神智,这香也是毒,那毒为什么不能是香呢?先前这香不能动你心智,而现在你却受其所困,其中道理何在?其三,就算毒之为毒,也未必没有化解之法。你可曾想过他为什么要把你推出石室,自己却留在里面?”
他见王樵忡然凝思,继而道:“我有一套呼吸之法,能够助你逼出毒素。但此法欲行,必须做到‘其寝不梦,其觉无忧,其食不甘,其息深深’方可。你若困于这石壁之前,自暴自弃,辜负他一片宁愿自戕也要相救你的美意,这于我们道家来说,是‘最下不及情’的恶形恶状,这香便于你是剧毒,纵然逼出一毒,更生一毒,心中欲念源源不绝,是决不能眠无梦、醒无忧的。那时你救不得自己,也救不得旁人,更救不了他。纵然痴情,又有什么用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