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少爷的剑(85)
他张口便来,侃侃而谈,全是因为曾经便凭着这般差不离的说辞,气走过不知道多少位师父——“怕懒贪睡也便罢了,居然还找这么多借口!”可沈忘荃却笑嘻嘻瞧着,眼光中还颇有嘉许之意,道:“那如今前危后殆,你该怎么保全自己,护住爱人?即便逃过一劫,家族的大仇,便不报了吗?”
王樵道:“这我也想过的,我还没想通呢。但是,办法决不在武功上面。沈老师,你倒是身负绝世武功,你护住你心念念的人了么?她对你倾心相许了么?你的大仇,又报了么?”
他这三问每一问出口,沈忘荃脸色便更加惨白朦胧一分。三问甫毕,那面前身影一晃,居然恍如一烟薄雾,倏然散落不见,只见四周仿佛混沌初开,星尘飞舞,他在中间唤道:“沈老师!沈大侠!”并没有人答他。渐渐那烟雾又拢作一处,沈忘荃蜷身做一处,仿佛母体里的胎儿一般酣睡不醒。王樵轻轻摇晃他肩头,见他隐隐约约朦胧睁眼,仿佛刚做完一场大梦,捉他手道:“三哥,你来啦?我等你好久了……”体态憨然,姿容清绝,看得人心襟一荡,王樵急忙往后一退,心下惊疑不定,暗道:“怎么回事?是认错了人么?但他怎么也会叫我‘三哥’?”
沈忘荃被他挣脱手去,揉了揉眼坐起来,好像才陡然清醒,苦笑道:“对不住!我睡着了么?”抬头看了看王樵,眼光里却仿佛看陌生人一般,道,“是了,你来啦!我有一门绝世武功,你要不要学?”
王樵心中一动:“他仿佛根本忘了刚才所有,又重头来了。他不过是梦中梦里人,能记得的说不定只是吉光片羽。我何必跟他继续胡缠下去,万一接下来又要跪来跪去,如何是好?”便不去理他问话,转而单刀直入问道:“沈老师,那凤字上吸了蛊毒黑气,要如何才能消解?”
沈忘荃道:“你说的黑气,是不是这个?”他身子轻轻一抬,四周变成黑雾沉沉的景象,那恶气环绕四周,几乎连沈忘荃浑白衣衫也全被遮蔽在里头。王樵虽然不明白这恶气是怎么回事,但一接近便知是自己手中那影散不去的黑色毒瘴,点了点头。
沈忘荃盘膝而坐,手指天地,道:“这还不容易么?所谓清者自清,浊者自沉。犹夫水,澄之既久,而其浊者自沉,非执著坤脐而守之也……”他口中念诀,王樵顺着他话语所指依样凝思,果然只觉四下间渐渐开合,那混沌一团的黑气中的渣滓,逐渐沉淀下去。口中不觉也跟着念道:“何以自清?不清而清,心不清不足以明,意不净不足以定……”突然间长风万里,天朗气清,心中郁结荡然无存,仿佛肋下生双翼,腾云驾雾而起,越升越高,只觉得周遭暖洋洋的,虽然被风吹得东倒西歪,但他干脆也不与风强扛,只是忽上忽下,随波逐流,仍然是说不出的舒服。
突然听头顶上有人低声唤道:“三哥,三哥,你醒了没?……”耳畔陡然尖声利啸,破空而来,捞着自己腰间的手陡然一松,王樵只觉得身子一空,只觉得梦中翅膀陡然消失,便往下落。还未滑下三寸,那坚实手臂又望他腰间一捞,将他带回怀里,怪道:“生死关头,你还装睡!”
王樵才发觉自己坐在颠簸马背上,被喻余青抱在怀里,正沿着山路狂奔。恰才暗器破风而至,他不得不一霎间松手反接暗器打回,这才再搂住这位睡神仙,还不至于让他掉下马去。王樵朦朦胧胧,只觉得枕在心上人怀抱之中,嗅着他颈间气息,胸膛薄汗,天底下也没有比这更温暖快意之事,笑道:“我没装睡啊……怎么回事?我做了个怪梦,确确才醒。”
喻余青也仗着艺高人胆大,后面追赶人声全不放在眼里,道:“你还好罢?做什么梦了?”
王樵道:“梦见一位高人,死缠烂打,要教我武功。”
喻余青哧地笑道:“那可好了,学到没有?——你坐直些!”双手一放,又两边反捞了四对金钱镖,扬手打回。后头隐隐传来马嘶人呼。王樵控住马缰,道:“我学不成的。”喻余青道:“你不懒就成。至少学个自保,还是不难的。”
王樵靠在他怀中,喃喃道:“我要是不懒,又能自保,这等福分,可就享不到了。”
喻余青一怔斥他:“你瞎说什么!”却也没推开,任他仍然靠在怀里低低调笑。明明身处险境,对于二人而言,居然仿佛闲庭信步;刀光剑影,压根不值一哂,胜不过彼此依偎。
突然前面一阵长声马嘶,眼见跑在前面的文方寄和贝衍舟同乘的那匹马勒缰停步,面前道路上居然排开几个黑黝黝的人影,身形古怪,仿佛鬼魅,拦在路上。
喻余青暗暗叫苦:“糟糕!在前头也有伏兵。”
王樵问:“这伙人什么来路?干么像是一伙强人般追着我们?”
“不晓得,仿佛是冲着贝衍舟来的。他沉岛面世,当时又放走了那么多人,看见他容貌的仇家实在太多,活着怕是比死了麻烦。”
那几个拦路人弓背驼腰,形貌诡异;手持利刃,身背篓筐,在夜色之下闪闪发光。只这么迟得一刻,后面的人便已经追近。梅九先前被他们打落下车,于是夺来一匹马,从后袭赶追至,几人在马背上仍然交手不停。
那几个背筐怪人突然一齐桀桀出声道:“北派的各位好手,请撤手留步吧!过了这道坳口,便是万鬼界了。你们若是想和鬼蟾山放对,劝你们至少白日再来。”
他此话一出,那些黑衣人都嚷了一声,跃开罢手。
一个身材极其高大,声音冷峻的人喝道:“我们自家事务,你们鬼蟾山也要管?”
文方寄一凛,心道:“这人声音好熟?”
那怪人中一个脑袋光秃,只有稀稀拉拉几缕毛的人没精打采地开口道:“迟爷自家的事务当然没有人要管,但这几位是鬼蟾山的仆役及客人,各位妄自动手,我们就很……就很……”他说着说着,似乎觉得老无兴味,也就不说了。
文方寄这才想起:“是了!那是那日在茶楼里见过的‘狼戎’迟戍!那其他几人也是那天见过的泥腿子了?”
这时其中一个越众而出,一拱手颇有商贾风范,开口问道:“敢问几位的万儿?”
那怪人又一个穿着彩衣的道:“蟾山五鬼,名号也是不必说的了。唉,今日只来了四个,对不住得很。各位才在十二家让他们吃了一个大跟斗,如今又来找鬼蟾山的麻烦,未免太过托大。”他这‘名号不必说’倒也不是自视不凡,蟾山五鬼用的都是鬼名而不是真名,五鬼五瘟都是神号,尽人皆知,倒也不用隐藏。
那商贾大户也是一笑,道:“不敢!惊动五鬼,倒是我们的不是了。”贝衍舟也认出来,这也是那日里他和文方寄在酒楼里见过的那个马商,人称‘铁算盘’禤百龄。这两位都是北派中的重要人物,只是一向门墙耸立,不太对付,这一次居然到了一路。
禤百龄道:“鬼蟾山的人和地界,我们都无意染指。但我们盟主有些事情,要着落在这几位公子身上,我们不远千里奔袭,特意请他们回转问话,也是决计不敢伤害的。”他为人精明,话说得也圆润,眼睛四下一张,“既然前面的山坳才是万鬼界,那么我们就在这里请回几位公子便是。”说罢居然堂堂走过来,直接走到他们坐骑跟前,双手握住了马辔头。迟戍哼了一声,似乎不愿意输给他一筹,也缓步走到那几人面前,道:“这万鬼界是什么路标地名,哪一省府道的地图上有?我迈过去又如何?”
那彩衣鬼细声细气地道:“也没有什么如何,迟爷喜欢来阎王殿做客,我们万鬼都招待得十分周到。”迟戍一个人便是一条凛凛大汉,他往那里一站,几鬼的视线都被他挡住。禤百龄牵住马鞍,他双手真气贯注,两匹马都被他慑得响鼻也不敢打,乖乖回转。他轻声道:“几位,跟我们走吧。我们恰才没有想要伤着各位,只歼剿那几只‘舌头’,否则以我们的身手,安能留各位到现在?鬼蟾山是邪魔巢穴,有去无回。我们主人是五省盟主,北派首脑,只是慕名想和各位一叙。”文方寄哪里信他,开口便喝道:“你们又是什么好人了,你们在茶楼里密谋,要害我家——”正在此时,那两匹马陡然受惊,人立起来,马上四人都被掀下马背。
这一惊之间,拦路的“四鬼”当真身形如鬼魅,一晃眼便从迟戍身前掠过,身法快如闪电,倏忽欺身到禤百龄身遭,一齐挥掌拍出。禤百龄大吃一惊,全然无路可退,急忙挥开自己的独门兵刃,紧守门户,要硬接四人这一招。谁知四人招未用老,却陡然齐齐弯腰一岔腿,掉头从自己裆下钻过,掌力从裆下穿出,突然拍向四周其他四人。那四人全然没防备这鬼蜮一般的怪人,大叫一声,已是三死一伤。待禤百龄发觉不对,急忙抢攻,迟戍扑身前来,狠狠一掌拍到其中一鬼身后,却都正好打在他们背后背负的篓子上头,那篓子用竹篾编成,极轻极韧,重掌一拍便仿佛弹簧,四人均往前飘开数丈,毫发无损,转头朝他们嘻嘻而笑。一时间,周围群山之中,嘻嘻、哈哈、荷荷、咯咯之回声不绝于耳,果然似万鬼伏魔,极为可怖。
迟戍大怒,血性勃发,喝道:“幺麽小丑,我还怕了你不成!”他带的那群弟兄也唰地亮起兵刃,一时间与四鬼战成一团。黑暗之中,瘴气寒露冷冷降下,只觉得呼吸窒塞,手足冰冷,力道渐渐运转不上来。迟戍心中一紧,这才明白“万鬼夜出”不是说假,这山里当真有古怪。
他们斗得一时难分彼此,王樵几人倒被冷落在一旁。若不趁机逃走,更待何时?但向前是鬼蟾山的万鬼界,他们原本打算乔装商旅,偷偷混入,眼下却被直接发现了,那前途便难说得很。待要回转,可北派拦路,这群人看似武林正统,道貌岸然,却刚刚趁火打劫,迫不及待地想要催收十二家的江东地盘,此时再来劫车,绝不仅仅是什么“慕名请转”,前途只怕更加凶险。当真是前有狼后有虎,哪一边俱是死路。
正犹豫间,突然一只手掌悄悄摸到文方寄面前,拍了拍他的肩膀。文方寄大惊回头,却听那人急低声喝道:“莫做声,小方儿,是我!”一看之下,是个鹑衣百结、履穿踵决的中年乞丐,正是“一碗丐”汤光显。文方寄喜道:“汤叔叔!你怎么在这?”汤光显瞥了贝衍舟一眼,道:“我从淳安见到便叫人瞧着你,找了你好久!”他伏在山路旁侧的棘草之中,笃然道:“跟我来!”领着几个人趁着夜色掩映,对面刀剑交加,斗得天昏地暗之时,慢慢退到山坳远处。
“下边的‘舌头’都是和我有一碗交情的朋友,不会声张。”说着往下一指,原来那一侧不知被他什么时候用硬指功力在嶙峋尖石上挖出了一条浅坑,不至于摔割得人头破血流。底下有些荧荧的眼睛默声注视着他们,在下方接应,想必是汤光显的交情,但看上去仿佛饿狼一般,令人脚下生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