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少爷的剑(12)
他这话里各种不明白的地方太多,当下也来不及一一细问,王樵和喻余青交换了眼色,都暗想是现在牢牢记住了,这还得有武林中的明白人来替他们分辨。喻余青当下再问道:“你们总是揪着我们太爷爷说事,就算你们说的是真的,老祖宗也仙逝了。若你们有什么赌局,也都不做数了。”
那群人道:“不做数了?若真能不作数了,倒是好了!我们每门每派,名字都写在生死簿上。眼下要抵,也只能把你们名字抵上。”
两人听他们一通乱语,都兀自不信,这世上就算真有人开得了性命的赌局,又怎么能随便拿别人的命去抵?
王樵沉声道:“就算你们所言不虚,按你们刚才自己吐露,每个人手上,恐怕都有我王家三四条人命了。这还不够抵么,为什么还要找人?”
对方道:“王潜山死了,命我们也抵了,但这生死局却没破。那说明他在死前,把局传给了新的执棋人!若不杀了此人,我们身上的魔咒便生生世世,无法消除了。”他说到此节,故意嘲讽道,“说到底还是那新的执棋人贪生怕死,我们头上多杀的人命,可要算在他身上了。明明只要这人亮出招子先出来受死,家中多余的人命,原本可以不用损伤。”他原本是猜测王樵便是那什么劳什子的执棋人,心想这么一说便能激得他承认。但谁料王樵和喻余青对这一节却听也没听说过,更别提什么老祖宗的事,这会儿该疑惑的事问了一件就多出三五件来,他们连去细想的功夫也没有,哪还顾得上去置气;只觉得隐隐便如冰山一角,他们所打听到的,不过是九牛一毛,有什么更大的怪物蛰伏在水面之下,闪着寒光的眼睛始终注视着他们。
喻余青顺手从地上捞了一把淤泥,给那不停打摆子的家伙灌进喉咙里,噎得他两眼一翻,晕了过去,便不再打摆子了。一面朝王樵问道:“三哥,这些人要怎么处置?”
王樵知道他心思,反手将他一扯,道:“既然如此,我们走罢。”
喻余青心中一松,就听王樵续道:“还得劳你动手把他们都点倒了,我们一个跛一个瞎,想也走不快,免得这些人追上我们,却不肯留手了。”他听见王樵仍然说他俩又跛又瞎,心中没来由一阵快活,风一般穿梭其间,将所有人点了重穴,昏睡过去。又把他们怀中抢来的那些王家的物事,全部从那些歹人身上搜出来,好好地收在一起。王樵却去将房间窗台都关上了,作出没人在屋内的样子。两人出了屋,王樵锁上门后,又用那堵塞洪水用的沙袋,将门口塞了一道。喻余青说:“不妨事,我点了他们穴道,手法用重,不到十个时辰,他们即便醒了,也无法冲破。”
王樵笑道:“是了,我倒没见你用过这等功夫。”又问,“那甚么肝肠寸断膏,又是什么,怎么吃下去那么大反应?”
喻余青跟着笑道:“那是你刚才在厨房里烧糊的菜末,我混了辣椒粉和籽油,再用地上的臭泥和在一起,他吃了还能不吐么?”
王樵知道自己这方面的才能的确上不得台面,却也没想到能被用在这里,当即垮下脸来:“也不至于吃了腹痛得打摆子罢?”
喻余青道:“我拿了他下颌的大迎穴和脑后的风府穴,用真气探入他穴道却又立刻撤出,让他生出相抗的真气走了岔路,脑袋里就出了点小错,像放了个螺罄,一点儿刺激都会被放大。”
王樵奇道:“怎么还有这种功夫,我从没在家人中见人用过?”喻余青笑道:“不是王家的功夫,这连功夫也算不上,只是些不上台面的小伎俩,没脏了少爷的眼。”他扯回话题,“如此打重穴会伤及对方经脉,所以我也是头一次用在这么多人身上,管不管用,我心里也没底。别要我学艺不精,让他们追了上来,那可不会放过我们。”他说着弯腰下来,对王樵道,“你上来,我背你走快些。”王樵正要推辞,他却笑道:“刚才你把我便宜尽占了,又是抱又是婆娘的,这会儿我占你些便宜,不行么?”说罢也不待他打话,将他一背而起,发足就走。王樵看着前路,道:“你我这一个瞎子一个跛子,也只得一个走路一个看路了。”
喻余青顿了顿,语做轻松地道:“你现下是跛子不假,我却不是真瞎子。无论你做什么,终究是算我一份的。王樵,前头的路,我们一起看,一起蹚就好。”
第十章 我隐屠钓下
两人知道今日虽赢了这一场,却实在侥幸;若是晌时有高手在侧,怕是不会如此轻易。他们两人一边赶路,一边商议对策。邪道中事,莫说王樵知之甚少,喻余青也不甚了了,那些人说起的贯口,两人听得云里雾里,却也只能一时谙记,都道务必寻武林中的名门大家,才能分辨其中曲折,替王家找回公道。
“如此想来,虽说冒险,还是得往十二登楼去。”喻余青建议,“金陵王家祖上本就属于当初‘江东十二俊’之一,王氏至交的武林好友同道,尽是‘登楼客’。只是这些年老爷把武功诸事寄望给我们年轻一辈,心思并不在上面,所以向来是只出情面不出人……”
王樵听了,心中惭愧,知道自家现在哪怕已经沦落至是这副模样,身为外姓弟子却还要替他们找场子。什么‘寄望年轻一辈’?王樵知道,自打自个记事起,他们家就从来只是挂名,捧个钱场,没真正去过这个世家交好、年轻一辈切磋武艺的会事。然而眼下情势危急,他虽然已经全不认得那些世伯世叔,却也不得不去求他们援手相救。
喻余青见他不说话,也猜到他心思若干,便轻松说:“十二世家名门正派各有千秋,但也都同样对江湖邪道嫉恶如仇。王谒海老爷子既是王氏同宗,又是一代名宿,我们只要禀明个中情形,定会为我们主持公道。”
王樵伏在他背上,只感觉他背肌起伏,与平日里裹在衣服里精瘦松散的模样看来不同,实则虬劲有力。这会儿更深露重,他负了一人奔跑,居然长气不喘,话声不落,犹似闲庭信步,心中更是钦羡。如今才知道练功的好处!若我当年不是贪玩躲懒,如今也不必拖累阿青。他叹了口气,续上说道:“我是在想,这两日遇上的事,从头到尾都透着诡异,怕是说给别人听,他们也不信。”
喻余青解道:“这事情闹得如此大,想必那些门派也抱着破釜沉舟的心,江湖上不可能收不到风声。就是江湖上不知,官府那边也会报上……”他本意是说,洪水过后,清点人头、收殓尸首、死伤人数造册可查那都是惯例定数,但想到提及此节心里都过不去,于是便没有继续说。王樵一直不愿与喻余青提及家中死者究竟多少,没有比对过任何一个名字;也是恐怕心怀侥幸,希望总有人逃得生天。
两人一路商议,却也不敢逗留,等天明买马,两人分乘了,也是快马加鞭,不曾歇息。便怕有人沿路追袭,或是那些魔教人士通过某些诡秘法门搜索而至,因此也不敢去王氏支脉的宗祠查看,一路也不敢捡大路走,只奔临安而来。这日终于进了城,看见那流水集市,花团锦簇,人人看上去安然喜乐,与他们沿路所见的洪泛滔天、灾民流离的景象简直天壤之别,两人四下环顾,恍如隔世。周围人群穿梭,摩肩接踵,铺面叫卖之声兀自不觉。陷于这闹市人潮之中,王樵不禁喃喃道:“我们接下来该往何处去?”
这一问本来寻常,却给他问出了一股怆然之气。喻余青想要握住他手,却突然有两个乞儿追追打打,笑闹着从他俩之间撞开,这一下便没握得实在。喻余青也没在意,只道:“我们得寻个落脚处换身衣服,整理了形容,才好去见‘庐陵王’的王老前辈。但怕他们眼下却不在府中。”他们累日赶路,这时候简直没个人形;王樵丝毫不放在心上,但对喻余青而言,这等模样如果只王樵一人见着,倒也无妨,但若要去拜望长辈名宿,再不给他打扮,便无异于要了他一条命去了。
王樵也料想到了,“是因为‘十二登楼’?这类比试一般在哪儿举行?”
喻余青笑道:“总之不会在集市中心、大庭广众之下,比武招亲似的举行。我们不能冒失行事,还是一步步探听消息。”他下意识伸手往怀里一摸,陡然长眉一扦,道:“不好!”原来刚才那两个乞儿竟然是两个伸手矫捷的小贼,那片刻间居然能从喻余青身上毫无所觉地抹走了钱袋,当真匪夷所思。但喻余青也是自恃才长的人,也不见慌张,他身上钱并未尽放一处,此外王樵身上还有些现钱,两人仍是买了衣裳住了店,这时才宛然一笑道:“安顿好了少爷,我去会会那两个小贼。”
王樵一生也是没把钱放在眉头上的人,尽管此刻落魄也不例外。他听闻喻余青要去寻两个乞孩的麻烦,失笑道:“怎么,被人偷了钱袋有损你大侠的威名了?他们要拿便拿了,生活不易,寻两个孩子什么麻烦。”
喻余青知道与他解释这个并没有用,便说道:“我倒不是真管他们要钱。能从我身上毫无所觉地抹走钱袋,这绝非寻常功夫,这两个孩子怕是会家子。我们不好明里打探十二登楼的消息,他们走街串巷,想必会有风声入耳。”
“他们得了钱,还不会跑得远远的?”
喻余青道:“他们即便不是本地人,也在这儿呆了有些时日了,才管我们两个初来乍到的外地人身上搂钱。既然住在附近,总管这里的‘生意’,舍不得走远的。”他看王樵还要出声阻止,便拿出杀手锏来,柔声说道,“那袋里别的东西都可以不要,但你送我的那枚鬓云扣还在里面,我得拿回来。”
王樵被他说得一愣,道:“那不是被我捏坏了么?”喻余青却不理他,只歪了头侧脸一笑,便径自出门去了。
王樵被他笑得只觉得脸上一热,现在屋里就剩自个,倒也顾不得别的,懒筋上身,往床上一倒,长长一叹,只觉得心魂煎熬。他明里暗里,心意所属;也机缘巧合,半推半就地半告半白。这些日子两人相濡以沫,朝夕相对,扶持相就,情愫到时,心绪更难遮掩。但每每念及此事,却又觉得,大难当头大敌当前,血海深仇又有如层层迷雾,自己但凡心动一分,旖旎一分,那些仇恨便淡去一分;但但凡自己觉得那仇恨淡去一分,又有一种痛楚捶肝蹈肺,令他旦夕结肠,寝食难安。他本是生性极其豁达之人,生平从未遇到过这等揪心难摊的情状,一时间竟然不知所措起来。一会儿想:若是王老世伯答应为我家主持公道,那时候又当如何?一会儿想:若是阿青愿意与我一起,我还出家不出?一会儿又想:那百来条人命的血海深仇,岂是朝夕之间可以完全的,又不知道要牵扯多少人出来,什么时候才能有个结果?又要到什么时候才算有个结果?一会儿再想:他是你家下人,无论愿意与否,只要是这个意思,他便定然不能拒绝……何必夺了他生平一大乐趣,却陪着你枯坐终身?当时不就是这样想的,才决定出家么?但转念又一想:然而眼下父兄都死于非命,家都没了,自己又如何能够出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