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少爷的剑(118)
王樵也不在意,只要能救他性命,虚礼算个什么?当即把喻余青打横一抱,自己便跪下了。但他这下双手都被占住,梅九却阴鸷暴起,陡然一把梅花镖朝他打去。这一下事出突然,向南枝也没有料到,跟着惊呼出声。
此时喻余青在王樵身前,毫无所觉;他无法可护,只得头一次出手,单手挥出一道残影,那梅花镖全钉在他一只手臂上;只是这回却没有了先前那刀枪不入的铁布衫的功夫,灰色袍袖上立刻绽开梅花点点,尽是殷红血迹。
向南枝一怔,只觉得如鲠在喉,酸涩翻涌而不得出,他本就是多情如水的人,原本恨之入骨的情感,突然间便有些恨不起来了。一把拉住梅九,对王樵道:“三招已过,你带他走吧!我没有给他毒药……那是融髓相合水,本就一分为二,一在茶中,一在绫上。二者相合时,于常人来说,不过受些心魂煎熬,五内俱焚罢了。但他五气不足,三花不齐,三昧有缺……所以一旦唤起人欲……”他一时居然会说不出口,突然狠命一甩手,将梅九原地摔了个筋斗,一拧身,小儿女般扑进迟戍怀里。
只听远远一声提息清啸:“多谢宫主指点!——”水面漾开一道笔直细线,人已霎出数十丈远。迟戍见他居然抱着一个成年男子踏水而去,如履平地,简直目不错睛,大为佩服,也不去追,只喃喃道:“他这么高的武功,五年之间有此成就……匪夷所思……身子明明有横练之功,刀刃不能伤,为什么那暗器居然反而能够伤他?”
向南枝捶他骂道:“你们这些蠢老爷们,傻老爷们,什么都不懂!”他又是憎恨,又是恼怒,又是妒忌,又是艳羡,心里头翻涌说不得,把自己折腾得脸泛潮红,胸膛起伏,情丝难定,“称你一声高手都白当了!这么简单的道理还看不明白吗?他练的本领,越往上走,必然是越不能动情的……”
王樵抱着喻余青飞掠过水直至对岸,提气骤奔,只觉得怀中人冷得仿佛一块玄冰,触到皮肤都觉得冻得发痛;可脖颈至胸膛却泛出极不正常的薄红,口中吁出的薄气也滚烫的,烧着他脖颈深处,让他实在静不下心来。但明明冷得一口气也快提不起来,仿佛浑身经脉都结冻了一样,却喃喃地低声唤着热,毫无所觉地探手出去,将领襟扯散大开。王樵急忙替他掩上,只心思这一乱之下,继力便使不出来,浊气往下扯着人直坠,脚下一绊,眼见要摔在枯叶软泥滩上,千钧一发之际仍记得一手护住喻余青的后脑,将他整个揽在怀里,任由自己摔在泥潭里头。
只这片刻间,喻余青又将衣襟扯开大半,呼吸又轻又促,便似要喘不上气一般,上衣散乱不堪露出肌肤,却似乎恨不得将这一层皮也脱下来,手指在身上、脸上到处抓挠,尚且完好的皮肤上全是一道道血痕,他脸上皮肤此时和蛊根缠结一处,一抓之下,鲜血立刻涌出。王樵只得扣握着他手不让他到处抓破,只觉他五指如冷玉雕成,不见一丝血色;可人却偏偏挣动不休,毫无所觉地仍然低低嚷着热,就好像有人拿他在炉上煎烤似的。王樵曾听闻冬日里在雪地里即将冻毙的人、因为护心的暖血回渗反而觉得极热而脱掉衣衫的事,心如药煎,将他拢在怀里抱紧了,一股至性纯阳的真武罡气渡过去,但喻余青嘴里涌出的仍是冰丝丝的凉气。王樵闻着一股血腥味儿,才记起自己手臂先前被暗器扎了几个洞,这下摔下时又被尖石割开,热血流得着实不少,便将手臂抵到他嘴边,将滚烫血气喂进他嘴里。
好在血气一减,心神也随即凝和下来,他调息运气,抱元守一。只见四周凛风习地,落木萧萧,却陡然间一静,仿佛一切都停止了一般,好像连风的气息、落木的速度,都悬在那一刻停驻不动,这一刻变得无限大,又无限小,好像全世界里上下寰宇,便只有一双人儿,一副心跳。
然后一切又仿佛加速运转起来,万叶猛然坠下,仿佛重逾千斤,把百年落叶的份儿攒一霎间掼下,于无声中绽裂纷飞。王樵借力凝气入掌,缓缓平推入他气脉,心中微微一动,想起当初也是他这样救自己,轻轻唤道:“阿青,没事了,有我在这里。”
他所学的本领,若是纯然的武当绝学,断不能五年之内速成如此,因此是一半武当的外功和调息之法,根基却是以凤文的“反”“弱”为丹,“隔”“舍”为炉,与寻常武功万力尽发于自身不同,反而是自身空无一物,而要四周有万力可借。
但如今喻余青浑身冷如死人一般,需要的最是活气,可冬日万木萧瑟,是处枯枝败叶,就连着软泥滩下的泥土里也结着冰渣子,北风带来的全是到处寸草不生的死气,虽然至罡,却也至寒如摧枯拉朽。但眼下再迟得片刻,喻余青怕是要被自己经脉中所养的玄铁寒气生生冻死,也顾不得其他,当即屏息一吁,四周的万物长息便尽纳于怀,在他体内暖得热了,便闭住怀中人鼻腔,将那热气一口口渡进他嘴里。
如是再三,终于怀中身子猛地悚起,发出一声濒死还身般的啜吸,总算是把肺气暖住,缓过来了;王樵大喜过望,紧紧将他抱住,一时间什么静其身如山岳、澄其心如秋水全不见了,五年来山上多少他一辈子也没受过的清苦、挨过的多少不为人知的日夜才练就的清澄本事,这会儿全忘得干净。喻余青微微罅开一隙眼帘,却恍在梦中,轻声唤道:“三哥……”听他答应了一声,又朦朦胧胧地笑起来,“我在做梦么?……”王樵道:“别瞎说,我在这呢。”
喻余青却恍若未闻,将他衣襟攥得紧了些,低低道:“……你别走……三哥……我好想你……”王樵知他多半仍魇在梦中,半昏半醒,摸了摸他额头,寒气既褪,那热火往上泛起,这荒郊野岭,天要将黑,断然再待不得,只得忍住心痛,将他抱起赶路,心中暗暗苦笑:“师父传我静澄十则的心术,平常也不过做得七八分,今日却怕是一分也没有了。”却不敢和喻余青断了说话,恰才不过吊住一口气,若他昏过去便可能再也醒不来了,便顺他话说:“你醒一醒,便见着我了。”
喻余青像孩子似的往他怀里钻去,喃喃道:“……我错了……我不敢见你……三哥……我害了你……你恨我罢……”平素这些话,即便在家里也是断听不得他出口的,求饶,示弱,自从他那俊骨根根拔起兀出之后,便似与他绝缘了。若不是他半昏半醒,神志不清,这些话怕他一辈子也不会出口。
王樵拢了拢他头发,忍不住骂道:“傻子,糊涂,你这个铜锤木桩儿的脑袋,怎么就不能……怎么就不晓得……”他心乱如麻,情动难已,本领功夫便一成也使不出来,只觉得惶惶然天地之间,四处空阔阔地寥风廓烟,却让人无路可走,无处可去,任凭怀中人由冷若冰封变作烫若滚火,口舌俱焦,连声音也渐渐发不出来,却任他聪明一世居然想不出丝毫办法。
喻余青只翻覆地一会儿叫他名字,一会儿莫名地数着数,一会儿却又惊了谵妄,抖索索地叫着疼。正在没地儿处之际,却听远处远远数声马嘶,只见道上赶来一辆大车,赶车人是个一身五短的矮子,隔老远便着急唤道:“王三少爷这边来!”他被这一唤拔出神来,陡然想到:“对,先坐车到镇上去,再定行止。”关心则乱,脑子便丝毫不好使了,这等关窍居然被迷在里面。这便似透了一口气,心思一宁,旋身而起,御风飘行落在大车上,也顾不上问赶车人一句,先把喻余青抱进厢内暖着;一转脸见薛三关切神色,隐隐觉得似乎有些面熟,问:“这位兄弟,我们是不是曾见过?”薛三匆匆驾起马车,一面道:“王三少爷,那年在十二楼,我们打过一回照面。不过人堆里见的,您肯定不记得我了,我叫薛常贵,人都叫我薛老三。我眼下跟着宗主……啊,跟着喻公子,做个使唤。前面镇上我早备好了歇脚养伤备药的地方,只管跟我来。”
王樵坐在车辕上谢了,再行了一遍武当真武所传天罡静功,内外相合,这才感觉内里重又充沛流动、周转不息。薛三道:“……三少爷……”王樵这才道:“我现下已经不是少爷了,不能再这么叫了。”薛三这才道:“是了,王道爷,宗主怎么会这样?我等得急了,知道定然出了差错……这才一路雇了车抓紧迎来。是不是受了那些人暗算?是中了毒么?”
王樵问:“你知道‘融髓相合水’么?”
薛三到底是百事通,听名儿时便仿佛头脑里刷剌剌翻开一本书先想着对答如流,道:“那传闻是窈月葬花宫的至邪春药,说便是钢筋铁骨,也能将二人融了骨头和作一滩,再铸做一对;与旁的春恤胶之流全然不同,不仅催情,更是催心扰神的东西。”他脸上浮现古怪神情,张大了嘴,半晌喃喃道:“不会是……可那也不能啊?……那甚至都不是毒药,只不过……”却终于说不下去了。
王樵不知该怎么回答,听厢内隐约动静,似是疼得厉害,道:“我去看看。”薛三急忙道:“道爷,若是宗主身子又痛得难搪,你点他神藏、屋翳、日月三穴,能略略缓解。”
王樵一怔,这三穴鲜少在打穴或医药时并用,想必是独门的症药,将人抱在怀里,掌心连他掌心,从凤文里度气过去,以这掌心凤文里的小周天代他行气周天,减缓身上的压力,一面皱眉问道:“你怎么知道?他经常这样?”
薛三催马回道:“是。那蛊折磨人哪,这世上,哪有得平白好处的道理?大家都道南派教宗是当今独步,最最年轻的武林才俊,又或者是人人惧怕的大魔头,内力之强,令人骇然,这随意改变形貌的本领,更是出神入化,防不胜防……他们不知道自有了这劳什子,他行功炼气要费多少的苦,受尽多少的罪……我常夜里是被他哼痛喊醒的,那还是实在到了忍不得了的时候,他才舍得痛呼一两声。他要练功,行气一回,便是要和那蛊先在自己身子里打上一架。……久病成医,这三个穴道我也看熟啦。”
王樵便伸手点他穴道,见他身子这一回真的是炙烫如火,便轻声念清心咒,能保上下灵台不失,绛宫始终保一湾活水,热气便拥不上心头。透过那散开衣襟,能见那蛊根隐隐蛰伏在那道旧伤深处,此时却似被压得不能动弹;被那蛊根还来的皮肤下,汗湿重衣,又被内火一炙,抹去时尽是薄薄盐粒。
他将手覆在那道旧疤痕上,隐隐能觉察到喻余青逐渐微弱的心跳。以王樵现在的修习凤文的本领,也许已经可以把这蛊王祛除;但他不能,因为一旦根除,那心上当年的旧创无物填塞,虽说过了这些年,却也没有心脉断了能重新长上的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