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少爷的剑(134)
喻惟改急忙不住朝碎像跪拜,像是怕极了那佛像会暴起伤人;却不敢正面对着自己儿子,良久支吾道:“……你听我说……余青,……这是有苦衷的,你一向最听爹爹的话……你得原谅我……你能原谅我吧?啊?你是站在爹爹这边的,对吧?”
“你…………爹,你是家里的武馆教头啊……你是家老爷的义弟啊……从大少爷到三少爷都也算是你的门生……你……我……王家有什么对不起我们的地方吗?……我从小和三哥一起长大,吃穿用度都没有什么分别……就算不说主仆恩情……难道这几十年的日日夜夜都可以一笔勾销吗?!”
“——我说了我也是有苦衷的!!!!”喻惟改忍无可忍地暴喝道,“王家对你有恩情,难道我对你没有吗?!你怎么和父亲说话的!我难道……我难道是心甘情愿的?我怎么会知道……我怎么会知道最后会变成那样?!五年了,我难道过得是舒坦日子吗?!我有气不能喘,有家不能回,有亲戚也不能投靠,有儿子却认别人做父亲……成日里东躲西藏,你知道我的滋味吗?!”
喻余青仰起头,“爹,除了三哥以外,家里百来号人全死了……唯独我和争儿没事,恐怕也不是巧合?”
“我是为了你们……都是为了你们啊,余青,我没料到后来会这样,我真的没有料到……不该呀,不至于如此的……我也很后悔,我诚心悔过了,我请了这么多尊神佛来度他们……”他仿佛陷入回忆,“你知道吗,以你的本领,早能在十二家里寻个名师,或者也早该来登楼了,他们王家的都是不成器的东西……可偏偏他们是主,你是仆,而且老爷始终不松口让你来参会登楼……我不能看你一辈子在王家废了呀!!……我儿子……是能做当世豪侠的人物,可偏偏……”他露出一个古怪的笑容来,“偏偏毁在了他们手里……”
喻余青屏住呼吸,撇开自个翻腾绞痛的心肺,猛地跪下,“求你了,爹,跟我走吧,这事得终究得了结……我们去家主跟前,有多少罪罚,我一力替您承担就是……否则儿子拿什么脸去见三哥,去见死在那一场劫难中的无辜亲眷?”
喻惟改气得浑身颤抖,瞪目:“你还知道脸面?你哪还有脸?!你要我去和王樵低头,你不如现在就一剑刺死我给那些冤魂偿命还来得快些!明明死了那么多人,……凭什么死的不是他呢?!”
喻余青不敢置信:“爹……你糊涂了……”
“我没糊涂!我生得是顶天立地的男儿,不是送去给人做娈童面首的!”
喻余青动惮不得,好像一双膝盖有千斤重,再也站不起来;浑身觳觫不已,只觉得气息倒转,双目赤红,连一句完整的话也再出不了口。“……我没有……我们是…………我们是………………”他无话可述说,我们是什么呢?他最终低声道,“我都是自愿的……是我诱惑他……不关他的事。”
“孽障!!!不知羞耻!!!!”喻惟改怒斥道,痛心疾首,提起一巴掌,重重打在喻余青脸上。那半爿尚且完好打得脸庞登时肿得老高,另半边的面具也飞了出去,盘根错节的脸上因为火气上冲内息不稳而蛊根蠢蠢欲动,形容可怖;没防备间这副景象撞入眼帘,骇得他跌坐在一旁,险险一口气提不上来;喻余青急忙扶住,将他扶到床上坐了,替他顺着胸口背心;眼泪像断线珠子止不住地往下砸,自己却觉得心中一片空茫,也不知道是在为什么落泪。
好像这一通压抑许久的火气也耗费了他积攒下来的大半气力,“……你走吧,我权当没你这个儿子,”喻惟改喘过气来,推开他手,两眼黏滞,慢慢地说,“我要我的争儿……你让你主子发发慈悲吧……我不能两个儿子都折在他手里……那是我的争儿……”
第八十七章 错错不堪说
他跪在床头,一直等到父亲昏睡过去。日头渐斜,屋里大小高矮各不相同的佛像和他一动不动的身影混在一起,都背着光剪成漆黑的长影。喻余青瞧着父亲倏然衰颓的模样,眼角细纹,鬓间白发,原本也相貌堂堂的脸孔如今变得瘦削蜡黄,颧骨尖锐地凸起。他对父亲所有的印象都还停留在五年前分别之时,如今斗转之间猝然重逢,过往记忆被猛地撕开,仿佛这白发与皱纹都是一夜间生出的,那漫长别离的时辰像一张密匝匝的蛛网,横亘在彼此巨大的罅隙之间,上头落满了无数岁月灰尘和死难者的残渣碎片。他用这些把自己裹进茧里,捂住双耳蜷缩身子,自欺欺人地觉得安全;但他到底还是他父亲。
喻余青缓缓站起来,走到门口,拧身看仍然候在那里的王铿:“你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我们庐陵王家也不是忘恩负义的,你爹爹当年是我家父辈插进金陵的一步棋子,如今虽然事办的坏了,人也废了,可不能放他在外头,便好歹寻到了,接回来养着。”他贪看眼前人摘了面具后俊怪相间的奇异面相,“现在要看的是你的意思。我知道,喻宗主最为大义凛然、冷酷无情,当年凡涉此案者,已有二十个死在你的手下了;我便要看看这出戏,是父慈子孝,还是大义灭亲?”
一股锋利如刀般的杀气漫天卷地而来,只一霎眼,王铿便重重被推撞在远处的墙根上,双脚悬空,脖颈似被鞭子一般的物事紧紧勒住,头颈处的骨骼因吊不住身体的重量而咯咯作响。他全然没明白自己是如何被人倏忽间就掼在数丈外的墙上的,眼前一阵阵泛黑,挣扎着撕扯箍着脖颈的鞭索,手指碰着了像是泥沼,又像是枯木;终于看清那人不过远远站着,手臂的部分从宽袖下抻出,却怪谲地拧转伸长,仿佛一柄枪扎来,又在捆住脖颈的时候化作了毒蛇藤蔓,缠绕收紧。喻余青脸颊属木的一侧虬然拧起,浑若厉鬼:“你当我不敢杀你?!”
怪物,他像是一半的金童,另一半的骷髅;一半的生门,另一半的死地。非阴非阳,非活非死,非人非鬼,非仙非妖,这可不是个稀罕至极的玩意儿么!像是该为他打上铁铸,系上项圈,驯得像套了辔头的烈马,服服帖帖地侍人胯下。“你杀了我便瞒不住,”王铿喘息着咧开嘴,“你爹爹的事……自然不只我一人知道。”
他被猛地摔在地下,大声呛咳,“你想王樵知道么?他便是土石泥捏的性子,又怎么看你?”
他喘过气来,忍不住大笑:“你杀了我总得有个原因,那时候众目睽睽之下,你爹爹出来认罪……让他的孩儿在下面瞧着,看他义父如何处置生父……哈哈哈!倒也有趣!更何况那时候便是你杀人在先,说不定还想要替你爹爹抵命;可他又不舍得杀你,众目睽睽之下,多少双眼睛盯着,他身为家主,无论如何必须要处置……若杀你父亲,你岂能袖手;若杀你,那是罔顾旧情;若不杀你和你父,那是顾念与你苟且之情,枉法徇私。这判词阎王也写不来!倒叫他被戳穿脊梁,谤尽声名,那十二楼重修登楼,你一个害他家破人亡的仇人之子,拿什么身份去替他叫阵?你若不去,他这辛苦布局、兢兢业业,岂不是都付了流水?”
喻余青怒极反笑,收手回来,反复揩拭着自己碰他脏了的手指,道:“这么说来,我不仅杀不得你,反而还得求你才行了?”
王铿涎笑道:“你自然杀得我的。你不知五年前不过对你惊鸿一瞥,我便走岔气息,如今一身修为都为你废了……但你若肯求我,我自然不会让你如此难做不是?”
喻余青心中一阵烦恶欲呕,才知道他打这个主意,锁眉冷声道:“好啊,你要我怎生求你?”
“你过来,对呀,再站近些,让我抱住香个嘴儿……”他满心欢喜见人垂目走来,可淫词才出一半便倏地噤了声,喻余青确确朝他怀里一撞,便似钟椎撞鼎,肋骨怕齐齐也断了几根;手腕单往上一托扦,便挟脱了他下颌;同时拧身旋腰,扳住另一边胳膊,只听得喀喀两下,便将肩臂卸了下来。他丢开那人皮畜生,冷笑道:“做梦!今日不过卸了你不说人话的狗嘴,再有一次,我也要你尝尝生不能死不得的滋味。”
他走了半晌,才有仆妇从庭院后角门转出来,提着帚柄,走过来打量躺在地上动也动不了的王铿,道:“我让你不要这么着急撩他!”一面说,一面伸手去往下颌只一兑,那脱臼便接上了,再去替他兑胳膊。王铿出得声来,连连哂笑,道:“那妖精!平日?捣烂臼的坯子,装什么贞洁烈女?……打得好啊,这罪可不是白受的,你都瞧见了吧?”
沈茹珑答道:“瞧得清清楚楚。他发怒起来,情绪不能自控时,那蛊便动起来,从他手上攀出,居然能暴长三丈,便似什么朽木泥根活了一般;便说他是个妖怪,也不算冤枉了。”
“那便只要激他发怒到冲昏头脑,自然有人会替我们干掉他。那甚至都不算是杀了人。”王铿慢吞吞地坐起身来,“另一边打点好了吗?”
“那是自然。”妇人脸上不见喜怒,“你听外面。”宅院那头传来闹哄哄乱糟糟的声响,王铿又换了一遍汗巾揩拭脸孔,这才满意地笑起来。“我倒要看看是谁做梦……一会儿你就该跪在地上求我了。”
喻余青阔步奔出,只觉得浑身上下说不出的难受,恨不得跳进水里,搓烂双手,那癖症又往上泛发。还未寻到缸水,周围陡然乱糟糟一团,大呼小叫似在寻什么,他难受得厉害,也没去细听。好容易缓过劲来,一抬眼,正对上眼前一个娇俏玲珑的美妇人,一双琉璃眼望着他喝道:“你把争儿带去哪里了?!”
他一怔道:“我没有啊?争哥儿……说去寻你……你见着的。”
姽儿道:“我见着你俩在庭间练拳玩耍,是两个时辰前的事了。你带他去哪里了?”
喻余青脸上变色,心知那孩子赌气跑走时,与姽儿所在厢院不过百步距离,怎会至今不见?只得道:“我两个时辰前便离了这院,那时争哥儿说要寻你,自个跑回了。”他心念电转,知道怕是不好,果然听夫人质道:“你休撇清了!那你这时晌去了哪里?”喻余青自然是苦不能言,又远远见着王樵大约是听了消息赶回来,正匆匆往里头走;他现下更见不得这张脸,单望一望便恨不得搓破掌心,只觉得自己污脏难忍,飞身上檐,避开和他照面,道:“我出去找!”
心里不安漫若滚水,他知道自己确实撇不清。如今王樵这般挑头露面,自然是有人见缝插针要寻他的麻烦,自己早该警醒的;可偏偏被那戏水金鳞的平安锁冲昏了头脑,只那一刻没有看住争儿……他甚至根本忘记了去看;饶那孩子乖巧懂事,却也不过是个五岁大的孩子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