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少爷的剑(112)
王樵心底实怕这严师,自知瞒不过他,神色尴尬地敷衍笑道:“差不多吧。”
“差不多是差多少?”
“就是马马虎虎嘛。”他忝着个笑脸,一手握住放在身前的拂尘手柄,一面缓缓站起身来。一个小童急忙道:“哎,师叔,我来扶你。”
王樵摇手道:“不用!”手中拂尘一掸,缠起一丝惊风,托着身子仿佛腾云驾雾,冉冉而下,从那数丈高的巨石上衣袂飘摇,缓缓落地。两个小童尽皆大喜拍手,王樵却知道这等伎俩在卑明真人面前走不过去,头一低垂眉顺眼地做个孝顺模样:“师父,我来背你吧。”
卑明真人摆手道:“我有微如、微和抬我,要你背作甚?”
“微如、微和还在长身子呢,别压坏了个头。”王樵道,“您正巧考验考验我本领如何了。”一伸手要托住祖师爷腋下,负在背上,老道微微一笑,手掌一翻,二指铁圈也似地箍他手腕。王樵却往前一送,双指点他手腕内侧内关穴。卑明撤圈化掌,反手捺他胸前。王樵就势一推,却用上了云手的暗劲,两人一老一少,居然一霎眼间在手掌上拆了十数招,两个小童知道这是极为精妙的功夫,都看得目不转睛。卑明道:“用‘蓄空劲’,我试试你学得怎样了。”王樵苦笑道:“这个真不行。”但说是这样说,手法一变,太极绵转不绝的柔劲便变成了蓄空劲里那种若有若无、似真似幻的虚劲,从第一式起,老老实实至第十二式拆招。但转到第十一式“浅深聚散”时,却陡然一顿,那虚气一实,第十二招便使不出来。卑明叹了一声,中宫直进,往他胸口旧伤处一点,道:“痴儿!”王樵挠了挠头,还是背起卑明就走。微如、微和在后面连声唤道:“师叔,还是我们来抬太师父吧,你脚上不好……”王樵笑道:“没事,师父考教我功夫来着。”长气一吁,纵身轻点,恍如冯虚御风;能借力处,拂尘微卷琼枝,送人前行。几乎足不沾地、浑不着力,飘飘然如借鹏翼飞举。
卑明叹道:“我传你心法,是愿你勘开三界,那时凭你身负的绝学,自在如意,非寻常可比。你不能不忘,又不能全忘,半半拉拉,不上不下,马马虎虎,哪里是习武求道之人的心态?”王樵自哂道:“弟子俗人一个,又蠢又笨,师父教的好没道理,想破脑袋也不成。”
“你还敢怪起为师的来了?”
“不敢不敢。您可是我唯一的师父,前边十几任师父都给我气跑了。”
卑明微微一笑。“还不是我这双腿跑不得么?”王樵便喉咙里一磕绊,苦恼叹息:“您老哎,折煞我了。”
卑明望着远方山峦,雨后雾气将他们照成枯瘦的山水墨色。他道:“你也莫怪为师严苛,按寻常来说,你的进展已经大异殊常了。但你要知道……时间不等人,仇家也不等人,救人如救火……已经过去几年啦?”
王樵道:“快要五年了。”
卑明以手加额,道:“五年了!对啦,我今日来寻你,便是为了这件事。北派的廖盟主给你寄了一封信来。”
王樵一怔,苦笑道:“开什么玩笑?我一个小小道人,劳动廖盟主大驾,给我写什么信了?定是写给师父您的。”
卑明道:“我这双腿不顶用了,他是不会写给我的。这信是写给你的,你明不明白用意?”
卑明真人这一双腿,是当年为王樵驱散蛊毒、打通踵关时,因为其中毒日深且极重,连蟾圣当初也束手无策,好在这位大宗师不惜倾尽修为替他化解,居然为缓解症状,将毒素中一部分转到了自己身上,再慢慢逼出。双腿虽然不至于残废,但难以使力,阴雨之际,酸痛几乎无法攀登阶梯。王樵自己足踝也落下病根,行走时有些跛脚,但相比卑明所受的无端苦楚却要好得多了。他感念师父恩德,但座下弟子却往往记恨他害得师父如此,初来武当的日子过得尤为清苦。卑明倒是不以为意,常道:“我又不是蟾圣,已经到了这个年纪,也活不了多久,我们练这一身功夫,所为何来?若是能救一两个有才能的小辈把我这份领悟传下去,也不枉我这一世的修行了。”
此时卑明真人拿出信来,交给王樵。王樵见那封皮上确写着自己名字,哂道:“他们是在告诉我,可一直盯着我呢,没舍得忘了。”卑明道:“你在山上,我能保你平安,但是你若下山,我还是担心……你还没参破最要紧的关口,修得大成,但他们却不愿意等了。”
王樵奇道:“他们?还有谁?”
卑明真人叹了口气,又拿出一封信。“这一封,是十二家的信。五年一度,你怕是忘了……又是‘十二登楼’,你现在是金陵王的家主了……楼虽然不在了,但那三样中的两样,可不是都在你这里么?你不去就山,怕是山要来就你了。”
王樵看了一眼信笺,苦笑道:“他们也真了解我……让沈伯母给我写信,我还能拒绝得了么?”
卑明看着他收起两封信,道:“你不现在读吗?”
“大约想得到是写的什么,烦心,我得想想。哎,师父,天大地大不若肚皮大,我们还是先去吃了饭再说。”
卑明定定看他,最后道:“这儿还有一封信。”
这下倒是出乎意料之外了,王樵看出师父神情里有一丝懊丧,好像就在决定要不要隐瞒,但他天性光明磊落,不擅作伪,但却也并不取出书信,只道:“樵儿,凤文的第三层,你练到什么境地了?”
王樵最怕师父考问功夫,立刻顾左右而言他,道:“哎呀,这个,您,刚才不是看见了吗?”
卑明真人面上一板,“谁跟你顽笑?”
王樵立刻认怂,垂眉耷眼地道:“师父,太难了,我做不到。”
卑明道:“你不是做不到,你就是做得半截里头,有的能,有的不能。”他摇一摇头,将那信取了出来,交在他手里,“这就是你不能的那一半。也不知道是福是祸……”
王樵低头去看信封上的字;触及眼帘便整个人顿在那里,浑身过了电似的猛然一悚,是不敢相信。
那极为熟悉的笔迹……
“可惜的是,这封信不是写给你的。这是一份‘江湖帖’,南派新任教宗喻余青这一次出关后,下了一份‘格杀令’。”卑明叹道,“你还是看看吧,你会对这些名字很熟悉。”
微如、微和抬着空轿子赶下山道时,就看见王樵捏着薄薄的纸张,坐在道旁怔怔发呆。俩小童笑嘻嘻地赶上去道:“怎么啦,师叔,又被太师父骂了?”王樵伸了伸懒腰,惫着身子讪讪道:“可不是吗?总也没些长进,难怪他老人家生气。”
“师叔你怎么可能还算没有长进呀——”微如吃惊道,“除了底小字辈的,您是上山时间最短,进境最大的了。”他偷偷压低声音,“我看好些个入门几十年的师叔师伯,没几个抵得上你!”
王樵摇了摇头。“那不一样。师兄师侄们修的都是性命,那是实打实的本领。我这本事来路根源和你们不一样,它不是自己的,都是借来的。至于真正该修的‘性’……完全不行啊。”
微和、微如都知道王樵所学和他们不同,倒更像是带艺从师,观中他只学道经,武学则由卑明另授。卑明真人以当世大宗师身份,亲授一个半道出家的跛子,据说身上还没有丝毫内外功根底,这何止惊世骇俗,更是令人嫉妒如狂了。王樵在山上五年,日子过得可不算太平。好在他为人实在冲和懒散,便有人欺负上头了都懒得欺负回去,并且一觉睡醒便连昨日里欺负他的是谁都忘了,当真是‘难挂心头片霭云’,是个极其适合修道的性子,久而久之,与他交好的小辈倒也多了起来。当然,私下里传闻卑明真人将从未授人的绝学都尽皆传他,想让他继承衣钵的说法,也从未断绝过。
他虽然入门极晚,但是由于是卑明亲传的关门弟子,所以辈分反而极高。但王樵也自然从没在这上面拿腔作调,有看不惯眼的分派他去和第三、第四辈的小辈一起担水挑柴、洒扫街道,他也照做不误,从没一句怨言。有时小辈们替他抱怨两句,他反而说道:“我名字里便有个樵字嘛,可见打柴是天生该做的事。只是前半生日子过得太顺,却从没做过渔樵耕牧的事儿,这会儿干脆补全了。”
因此两个小儿也不怕他,这会儿都挤在他身边说话。微和问道:“师叔,太师父到底都考你些什么,能不能说来我们听听?”微如也道:“是啊!是啊!都是什么奇门妙法,让你这么愁眉苦脸学不会?”
王樵想了想,往前一指,道:“你们看那边的山。”
此时已至秋深,山上大片红叶黄叶交叠一处,随着高低变化铺开山带,五彩斑斓,煞是好看。
“师父要我把山看掉色儿。”
小孩儿都瞪大了眼睛:“哈?——”“看掉色儿?看成什么色?”
“黑白的,就像山水画那样。再把色看回来。如此三番。”他见俩个小鬼使劲挤眉瞪眼,笑道,“不是用眼睛看。得用这儿。”他戳了戳他们胸口,拍拍破旧的道袍上的土,站起来把信收进怀里。“替我跟希常师兄说声,我得走啦。”
“走?去哪儿?”
“下山去——”他拖了长音,脚下慢悠悠地一跛一拐,“试试。”
王争坐在门槛上睡着了,隐约听见偏门传来响动;家里人似都没听见,没有一个在。争儿觉得自己是个大人了,可以帮家里做事,跑到门边垫着脚拨动门闩罅开一条缝儿,见一个老乞婆在外头,衣衫单薄破敝,在秋风里瑟瑟发抖,一双枯手捧着破碗,满头敝发乱如蒲草,见开门的是个小少爷,往门里看了看,似觉得和他说并没有用,沙哑嗓音问道:“家老爷在么?”
王争昂了昂小脑袋,挺起腰板道:“我就是啦!”
那老妇一楞,旋即明白过来,笑道:“小老爷也是老爷。你爹爹在么?”王争摇头道:“我爹爹出家了。我现在就是家老爷!”他也不懂词儿怎么用,就胡乱地随着话说,学大人挺了挺胸脯,“你有什么事对我说也是一样的。”
老妇怜爱地看着他,道:“没有什么事,只请小老爷赏可怜人一碗饭吃。”
王争看了看她,笑道:“你等一等!”迈着一双胖嘟嘟的小腿哒哒往院里跑,将自己桌上一碗甜粥、一叠柿饼拿下来,又噔噔跑回门前,一股脑交在她手里。“你都拿去吧!我还有好多呢,”他玉白透雪的脸上一双圆眼眨了眨,俏皮可爱,“你要是明儿还想吃,明天这个点再来,这时候姆娘们都不在——”
老妇却不看手里的吃食,只望着他。“小老爷太懂事了。叫什么名字?几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