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少爷的剑(139)
尉迟启珏道:“你试试命它自己回笼子里去。”
争儿便指着那事先装它的金笼,道:“你回去吧!好好睡一觉歇歇。”那螳螂仿佛能听人言,立刻跳入空笼当中,朝他足足而叫。王争拾起自己的皮背心,伸手放进笼里替它垫上,那螳螂也不惊不咬,两只锋利前足倚在他手背上随他动作,看上去乖顺无比,只是它一身令人胆寒的雄健模样,在个软嘟嘟、胖乎乎的玉雪可爱的男孩身畔,如此作态便似一个八尺阳刚男儿娇倚郎君一般,古怪里透着惊奇。
尉迟启珏微微放开一直钳制姽儿的手,道:“养蛊者多,驯蛊者少,此子将成大器。”
姽儿顾不得旁的,扑上去将孩子紧紧抱住。争儿笑道:“大娘!你来寻我啦?”他这才似乎回忆起刚才的惊险,哇地一声,把脸埋进女子怀中,再也不愿抬头。
姽儿急道:“你怎么到了这里?谁把你从家里带出来的?他们有没有打你、捆你、饿着你?”她问一句,孩子便摇一摇头。肖元冷笑道:“谁敢得罪这位小祖宗?我倒是好奇他是如何跑出来的,我明明怕这底下寒气伤人,将他关在这上头的伏魔殿后,还命人寸步不离看着。”
争儿眨掉长睫上泪水,悄声对姽儿道:“我骗人说我冷得肚子疼,然后从殿后的石崖里顺着石缝溜下来……”原来这山中多石灰溶蚀,自然才能形成如此巨大的天然溶洞,在那殿后有一道一线天般豁开的裂口,底下隐隐有光透出。那裂口极窄,至多只能容纳一个身小骨软的孩子钻入钻出,成年人便是一脚踏空,也掉不下去;又何况深不见底,是以从没有人在意。谁能料想这小子胆大包天,居然趁机沿着这一道山豁往下爬?为了不被卡住,他遇到爬不过去的地方,便把最外头的厚袄脱了,是以如今才穿着这么单薄。
谁料那山缝通往这一处巨大的地下溶洞,他到达豁口处时,冯尘涴正大哭大闹,挣扎不愿被咬,乱糟糟一团中也没有发现他偷藏在石笋丛中。
冯尘涴两个眼肿得跟核桃一般红着脸到他跟前来道谢,命手下拿来新皮褙子、袄子,给他穿上御寒。“争弟弟,你好厉害!刚才多亏你了。”他红着脸说道,“你和我一起到那边坐吧。”
孩子的情绪来得快去得也快,王争被个比自己大的孩子两句一夸,也觉得飘飘然,登时喜笑上脸,两人觉得经历过这一遭也算“患难与共”了,立刻亲亲热热挽了手说话,恰才什么害怕也忘了,问姽儿道:“大娘,我能去么?”见她一脸忧愁,又慌忙补道,“我一会儿就回来。”姽儿见他无事,心下便安,知道自己也不能将他绑在身边,便点了点头。
来到殿后各派的主座上,为了怕小主公冷,冯家的座椅上布满皮毛软毡,自然非常舒服;大人们要开会,谁也不去管两个孩子,任他们窝在软榻上头说话。冯尘涴掀开毯子一角,给他看藏在底下的一碟碟零食果脯,两个孩儿上身正襟危坐,把手埋在毡毯里偷攥住果脯,时而趁周围不在意便往嘴里塞。过一会儿,觉得没人发现他俩,又忍不住挤眉弄眼,咯咯偷笑。
王争问他:“涴哥哥,这碟裹溏芯的桃脯能分我一些么?”冯尘涴道:“你爱吃多少,尽管自拿便是。”王争便藏几个,小心裹了,收入口袋里。“我有位叔叔……哥哥……,我和他吵架啦,他喜欢吃甜脯儿,我想带点给他……他该不生我气了吧?”
冯尘涴道:“谁会生你的气?我要是有你这么厉害,也不会老挨家里的罚。爹爹以前从来不愿正眼看我,嫌我给他丢人……唉,还好他现在也看不到了……”他神色黯然,强打精神转道,“你为什么不怕那螳螂?它的牙有那——么长!蛇都被它吃了!”
“怕呀,可是它再说也是个虫子嘛……”
“它那还算虫子啊!我师兄说,平日都拿雀鸟喂它,它一口就吃了……它毒虫吃得多了,口涎也有毒哎……不戴厚毡手套谁也不敢空手捉它。每次斗蛊,都是它赢,爹爹给它起名叫常胜将军,可它不喜欢。”
“斗蛊……就是像刚才那样打架吗?你们为什么老要叫它们打架?”
“打了才能活命啊,吃了别的,自己变得更强,待吃的多了,有时候也能拥有对手的本事……你瞧,这螳螂就长了四只前臂,两对复眼,据说是因为吃了另一只螳螂——它自个的伴侣的缘故。”他低低地说,“我哥哥在世时跟我说过,我们其实和这些虫儿没有区别……一旦入了这个局,就只能向前,不能退后了。”
喻余青抟耳听得清楚,一面微微苦笑,见尉迟启珏展开一张状如生死簿一般硕大的巨幅绢轴,上面有一行行人名,那便是旦暮衙主管的“生死簿”。他在那顶端看见了自己的名字。但凡入局者,皆有簿录可查。旦暮衙便做的是这份活计;
所以,我就是那只青金色的魔花螳螂,喻余青哂笑暗想,他们想吃了我,不是一个人发现了这蛊的“好处”,但他们都知自己一个人吞不下去,因此便要谋定后动,群策群力,他们曾是受害者,可后来也变成了施暴人。动物没有语言,它们智力卑微,计谋短浅,也无法合纵连横。但人……人不同。如果你足够强,或足够狠,也一样可以利用这蛊毒反客为主,进境一日千里。他们中的一些人与这最初害他们痛不欲生的怪物相辅相成,最后居然再也无法分割了。
如此想来,当初他们倾巢而出,各为其主、争先恐后还相互扯后腿地来围剿金陵王家,自打的也是这个主意:决不能让王潜山手中的蛊王传给下一代;但他们不知蛊根在谁手中,又各自想将它占为己有,这才导致了互相争竞,不惜灭族,最后甚至两败俱伤的惨祸。
喻余青想得入神,五指蜷紧,蛊根在不是他的那层假皮底下若隐若现,那些过往的痛恨又随着刺痛感袭上心头。就为了这样的理由。……他们所有的一切都消失殆尽了,自己也变成了如今这副模样——
尉迟启珏却将那绢轴投入火中,看名字一个个被火苗吞噬,直到最顶端。“如今却也不必记住这些了。该有的名字都不在这上面。”
向南枝轻笑一声,指着最上头还残存的飞灰道:“还是有一个的,喻余青——那可不是好对付的主儿。”
“要对付他的可不是我们。北派到底绕这么大一个圈子,到底是要让南派俯首称臣。让他们二虎相争去,我们只要坐收渔利便好。”
有人便冷笑道:“你想得倒美,北派卖与我们天大的面子好处,这时候正是要用作马前卒的时候,怎么可能放过我们?”
也有人看出了端倪:“十二家原本被北派拿捏得死死的,谁料陡然杀出王樵这么个陈咬金出来,反将一军,北派原本想借十二家做跳板,拿我们八教做状子,先默不作声治了姓喻的,打南派一个措手不及,之后他们要称王称霸,那岂不是名正言顺,随便他们怎么编排。结果现在变成了他们必须真刀真枪地在十二楼正面决胜负,旁边还有一群公证们看着,他北派想如百年之前堰天灾时那般号令武林,可拿不到什么大名头来压人,腌臜心思也用不上了。”
吕字门少主吕启轩缓缓道:“两败俱伤,最好不过。北派要杀喻余青,借他们的手,莫染一身腥。可廖燕客实力雄劲,当真正面杠上,也未必就赢得了鬼面青狐吧?”
窈月宫的向南枝眼波流转,微微嗔道:“那你就不知道了。这个喻宗主怪得很……他呀,大概非常讨厌这蛊吧,这么多年,他恐怕既没由着这东西去汲人真气养着,也不许它去吃人血肉滋润,若不是那东西原本就百年间在十二楼里养得发了,日积月累里头攒了百条人命也不止,他如何能活到今天?这蛊替他兢兢业业,挣下如今的功名,可他始终饿着人家,又没有蛊母蛊子去供奉,日复一日,怕是自己也快被那东西蚀得皮包骨了,才那么容易便中了我的招。……我瞧着,那绝非巅峰的状态。”
“其实细细盘算下来,要对付鬼面青狐倒并非难事,但他身后还有另一个棘手的……”
人们都静下来;他们舌底下都同时掖着一个名字。“王樵。”
灵枢上人缓缓道:“十二楼新楼重竣在即,今日他却放出话来,说既然遍邀武林同道,却不好让大家白跑一趟,要为登楼的典礼添上彩头——”
“呵,还能有什么彩头,能打得动如少林证空禅师、武当卑明真人这类的大家?”
“说要因循祖制……”
“祖制?那岂不是……”
“啊,他说要拿龙图、龟数和凤文出来——登楼而上九层,夺三甲者,可听凭取之。”
第九十章 情人怨遥夜
“你疯了。”
合族的老少都站在近前,王铿指着他双手发抖,“十二家的龙图、龟数、凤文,是祖传之秘,传家之宝,你轻轻易易,说送人便送人?!”
王樵打了个哈欠,这几日他难得睡得不好,身遭空荡荡的谁都不在,好像在那五年间崇山峻岭的墨青当中也没尝过这等孤寂。“族叔,正是你口中说的祖传之秘,传家之宝,把你害成如今这副模样。也正是这传家宝,我金陵王家在毫无准备、不知缘由的情况下,被人屠戮殆尽,这灭门之祸延续至今,流毒仍在。往上溯百年,自堰天灾起,那尊没有人记得名字的金身舍利,是为什么会被铸在那里——这疮疤一层层揭破,痛的到底是谁?难道各位家主耆老,都从来没有想过吗?”
他缓缓道:“一痛你们便捂着,那烂疮的口子永远也好不了;别人还当你藏了什么宝贝。不如摊开看一看……纵然还好不了,也至少给大家警醒,或许橘生淮南则为橘生淮北则为枳,大家各自有各自的领悟,摊开来看,便也再不会有这等毫无意义的争抢了。”
乐家如今的家主是当年险些登楼夺魁,却被王樵他们搅黄了的乐燃犀,他与王樵差不多的年岁,此时开口道:“你也知道这是烂疮,你扔出去,难道还会有人赶上趟要不成?”
王樵道:“这三样东西原本当然是好的,如今其实也是好的。如若不然,岂不是当年的沈忘荃是傻子,关押他逼迫他交出这三样的祖宗们是傻子,照章练了百年的我们也都是傻子?但如今为什么在我们这儿弄得一团乱呢,好像沾上了就没一点儿好事?我也不知道,各位家老们有没有想一想?”
“既然是好的,交给了旁人,让我们十二家的人、让这些弟子、子孙后代以何立足立身?你自己有了凤文傍身,自己商贾家大业大,全然不管旁的人死活——十二家吃的可都是武行饭哪!!”
“黎世伯,孔子著春秋,老子五千言,可都没有只传族内不传族外,传男不传女之类的规矩,有人悟而成大儒,有人顿而道升仙,也有人大字不识却能出将入相,也有人烂熟于胸却难以果腹。有人成了名臣,也有人做了酸儒,有人卖香油弼酒,有人靠卜卦吉凶骗钱。同一本书,同一行字,怎么学成了这么多不同的模样,难道是经卷的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