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道门都欠我一个人情(81)
如一回想起今晚所做的种种痴愚之事,知晓自己今晚失态太过,只得闷声掩饰:“我是饮酒了,才如此糊涂。”
封如故捂着手,心思微转,眉头便皱了起来:“你这酒劲儿犯得也太晚了些。”
说着,他就要去拉如一的手,替他诊看是否有不妥,却被如一再度狠狠推开。
他掌下已失了控制,封如故被他推得倒退数步,膝弯碰到凳子,才跌坐下去,险些侧翻在地。
封如故心知不妙,叫了一声:“红尘!”
然而,他的小红尘已经跌跌撞撞出了院去。
封如故急追几步,却很快失去了他的踪影。
——在他身影消失的石拱门边,添了一方深约半寸的掌凹!
……
青阳派虽人稀,好在地还算广。
关不知这次欢迎的排场着实不小,连海净都分得了一处独门小院。
如一回到自己的小院,步态已现踉跄。
他的神智已不足以支持他想明白自己身中蛊物的事实,胡乱地除下鞋履,他便滚上了床,侧身而卧,口中喃喃诵经,以消心火:“自心众生无边誓愿度,自心烦恼无边誓愿断,自性法门无尽誓愿学,自性无上佛道誓愿成——”
可又有什么用呢。
佛经从来治不得他的心病。
这病,从十三岁的他与义父分别时,便在他心间扎了根,药石无医。
年幼的游红尘,从告别义父的那一天起,他就只做一件事。
——等义父回来。
其实,在等待的期间,他也做了许多其他的事。
卯时整,他会起身,一个人穿好衣裳,扎好裤脚绑带,绕着城内外跑上一圈,沐浴过后,提笔练字。
每日他都需习上五十张字,一半行书,一半草书。
义父不叫他练楷书,说楷书横平竖直,都在该在的位置上,颇没意思,他就听话不练。
宣纸一张张码好,日积月累,渐渐堆起了一座文山。
这只是他上午的功课。
他不爱睡午觉,怕下午没精神,便将时间花在打坐养神上。
午后,是两个时辰的风陵剑法练习。
晚饭毕后,他会对着墙壁说上一会儿话。
他从九岁开始学说话,比常人少了九年练习,这项本事并不很熟练,还需巩固。
游红尘担忧等义父回来,自己又忘掉了怎样说话,被义父嫌闷。
亥时整,他上床睡觉。
游红尘躺在床上,回顾这一天,使劲想,却想不到自己具体做了些什么。
他只知道,一天又过去了,义父或许明日就会回来。
想到这里,他便欢喜,翻过身来,掀开重重锦褥的一角,露出床板上小心翼翼划下的浅痕,用修剪得薄而匀的指甲在上头添上了一笔,才算是过了完整的一天。
谁想,义父说好三五日就回,却是一去不返。
义父走后半个月,每一日晚上睡觉前,游红尘都会不安地缩成一团,诚惶诚恐地回想义父离开前,自己有没有做过什么叫义父不满的事,说过什么天真任性的话,直到确认没有,才会昏沉睡去。
他没有道理地相信着,或许明日,自己睁开眼睛,就能在身侧找到一个风尘仆仆、和衣而眠的义父。
因此,每日早起,他都会闭着眼睛,很慢地在榻上摸上一摸,确认无人在时,才睁开眼睛,继续他一成不变的等待时光。
世上消息走得很慢,当道门百余名弟子沦陷于遗世中的消息传到这个小镇时,游红尘已在床板划下了二十七八条印记。
他坐不住了。
因为他在传言中,听到了“风陵”二字。
风陵逍遥君二徒封如故,与众家弟子同陷遗世,生死不知。
这个名字他听过,但与他何关呢。
游红尘开始打点行囊,他怕做了义父的后顾之忧,他怕义父为他的师弟黯然神伤,所以他必须赶到义父身边去。
义父走前,几乎将身上所有的银钱都留给了他。
以往,他们爷俩儿出行,总是义父背着他,二人共乘一剑,因此于御剑一事上,游红尘并不很精通。
这千百里的路,他先是靠着自悟的一点御剑术,再靠一辆马车,最后全凭一双脚,总算在三日之后,抵达了风陵山的界碑旁。
彼时,时雨纷纷,但游红尘连伞也不愿撑,生怕一把伞阻了他的脚步,会害得他晚见义父片刻。
他跋涉上山,探入风陵密境,一路探上山去。
非常之时,风陵戒备森严,守山弟子远远察觉到陌生气息,不敢怠慢,立即仗剑落于他身前,打量之余,厉声喝问:“何人!”
游红尘一头长发早被濛濛细雨沾湿,显得眉眼格外柔软:“我,我找义父……找一名叫常伯宁的人。”
“伯宁师兄?”守山弟子辨出他身上并无魔道气息,来不及松一口气,又被他“义父”的称呼弄得一头雾水,“小家伙,你认得我们大师兄?”
游红尘与外人说话,语调难免生涩:“我认得他。你说,我叫游红尘,他就知道我是谁了。……请。”
“大师兄身体有恙……”守山弟子面上现出为难之色,“你若是他过去救助过、想要来还情还愿的某家小公子,还是请回吧。他无暇见你的。”
一道泼天惊雷自天而下,惊得游红尘勃然色变:“义父他如何了?!”
守山弟子无心笑话他这个“义父”的古怪称呼,也无心对一个陌生孩子解释许多:“因为封二师兄之事,他强行……哎,跟你说你也未必懂,总之他昨日又吐血了,又熬了一夜,有逍遥君劝着,方才去睡了小半个时辰,又要起身……”
游红尘已经听不下去,他即刻想要进去,去义父旁边,陪着他。
哪怕只是在他殿外坐着,脚下猫着,什么也不做。
他对义父而言,这点安慰的作用还是该有的吧。
守山弟子不敢轻纵他进去,可看他年岁尚小,又冒雨上山,心中生出几分不忍,准备入内禀报。
向门内走出几步,他又折回来,递给游红尘一把伞,自己则淋着雨,冲入重重古朴肃穆的山殿之内。
游红尘很快遗忘了手中有伞这件事。
他痴痴握着伞,翘首以待。
而半刻后,他盼来的,是守山弟子一句冷冰冰的话:“你走吧。”
游红尘不敢置信:“义父……叫我走?”
守山弟子态度冷淡了许多,换了一副怀疑的眼光打量游红尘,并将那把从未开过的伞从他手中夺走:“伯宁师兄说他不认识叫游红尘的人。”
游红尘想过见到义父后千般万般的话语,盼过千个万个张开双臂向自己走开的身影,立时化为梦幻泡影。
他怔怔地想,义父是嫌自己来得太晚了吗。
那他该向义父致歉才是……
游红尘心中有了癫迷,旁若无人地举步,意欲踏入风陵山门。
那弟子见势不妙,即刻拔剑。
游红尘看也不看他,反手平出一指,剑意如冷电,与天际闪电一道划破长空,立时将那弟子击出十丈开外!
登时,山门处嘈杂起来。
游红尘毕竟无意伤人,再加上十数名弟子察觉他修为不凡,不敢轻视,立时围攻过来,不消十数回合,他便被拿下,半张脸被狠狠按入烂泥之中。
天地俱静。
游红尘无意识地抓紧了掌下的一团烂泥,一侧耳朵浸入泥水,暂时失了聪,另一侧则被漫天的雨声盖过。
他觉得自己被缚上了一块大石,随后被弃入水中,无凭无依,只能下沉。
然而,于这灌满天地的水声中,他找到了一根救命稻草。
“……伯宁师兄!”
游红尘眼中亮起一丝微光。
是……义父吗?
义父不生气了,来接他了吗?
来人应了一声,果真是入他梦多次的那个声音:“告诉师父一声,我要去找遗世的入口。”
“可伯宁师兄,你的身体——”
常伯宁说:“照做。”
说罢,他向外走去,走至近旁,他才发现此处气氛有异:“怎么?”
方才那名守山弟子揉着胸口走近,指着地上的游红尘,控诉道:“常师兄,就是这小子在此闹事,非说要找你!我是跟他说不通!您自己说,可认得这个叫‘游红尘’的人?”
“我不认得。”
常伯宁说得轻巧利落,好像是真的一样。
游红尘一时痴了,竟听不懂那三字是何意思。
常伯宁身披轻裘,声音中却夹杂了气急的微喘,因而那腔调听起来竟是格外的陌生。
此人……当真是义父么?
常伯宁无暇顾及游红尘是何心情,抬脚便要往外走。
守山弟子还想要讨一个妥帖的处置之法:“这游红尘……”
“我已说了,我不认得什么游红尘!”常伯宁心绪太乱,又被这不相干的杂事屡次扰乱精神,猛然回身,雪白面颊上浮出一层薄怒,“我师弟危在旦夕,我心里只有一个他,旁人我统统不认得!”
常伯宁该是很少发脾气,他只是高声了一句,其他人都震愕且羞愧地低下了头去,只有游红尘,睁着泥水之上的一只眼睛,定定望着他。
常伯宁垂下头,稳一稳神思,抛出棠棣剑,凭风临雨,立于剑身之上,又低头看一眼那泥水中的孩子,嗓音中添了几许无奈:“不过是一个孩子,何苦这样待他。好好请下山去就是。”
……
游红尘梦游似的,一步步走下风陵来。
他越走越痛,痛得无能为力,又说不出话。
义父用三言两语,把游红尘击碎成了两半。
他的身下了山,魂留在了风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