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等你到风景看透(120)
“嘉,”他回头低喊,“走!”
我们俩一起跑。
一起前进。
我们就是一起,绝不让你落在我身后。
在其他人都沿着内道疯跑起来形成的一条线上,只有他两人是并排奔跑,显得那样突兀。
只有周遥跑在第二道,把内道让给瞿嘉,他就是一个带跑的。
这忒么是在正式考试!
俞静之就在场外看着,先就忍不住了,一言不发“登、登、登、登”就从看台后面绕出来。瞿连娣紧跟着也从掩蔽物后面跑出来。她两人一步一步就往前蹭,被两个儿子牵着心,也是越遛达越近。
“摆臂,抬腿。”周遥不停瞟着身边人。
“一圈完了,”周遥说,“还有两圈半,没问题,加油。”
俩人在阳光下都开始疯狂地出汗,额头,鬓角,人中,还有后心。瞿嘉的背心和周遥的球衫后背都洇开一大片湿润,一个是因为身体极为不适,另一个是操心操得。
“嗯……”瞿嘉皱眉,声音难得发软,“我胃也疼。”
“调整呼吸,别乱。”周遥一直在安慰,他自己太话痨了,也快胃疼了。
“不能落太远,”周遥喊,“跟上前面了!”
“再来两步。”周遥说。
“还有最后一圈儿了!”周遥喊。
“你先走吧。”瞿嘉看了周遥一眼,喘息着说。
周遥再次看了腕表时间,抬头说:“一起。”
瞿嘉最后一圈就是咬牙坚持,真的不敢减速,因为周遥总是不走、不加速,就一直在等他,带他。
周遥就为他一人领跑。
在旁边负责掐表的他们体育老师可能都看出来了,周遥就是不加速。班主任老爷子也在围观。这俩老家伙凑到一起,快忒么急死了,倆人恨不得冲过去架着瞿嘉跑。两位老师用力挥手:“瞿嘉你快点儿,再给两步!!”
瞿嘉浑身都疼。
伤口疼。
肌肉疼。
胃也疼。
心口好像哪个很柔软很脆弱的角落,也一直隐隐在疼。
其实疼了有一阵了,被周遭的压力倾轧得他一步一步后退,他一直没有说。他有太多事瞒着周遥,实在已经不知道说什么。他妈妈瞒他,他再瞒周遥。
周遥就是拼命在拉着他向前方奔跑,不想让他落后了。他也不敢落下。
因为他要是再不快跑,俩人就都得不到体育满分了!啊啊啊——
瞿嘉在转弯路过看台方向时,眼角一扫,啊?!
周遥于是也看见了。
俞静之和瞿连娣不知不觉已经遛弯儿遛到跑道边上了。瞿嘉用力闭了一下眼,真是哭笑不得。王母娘娘驾到,还一来就来了俩娘娘,人都齐了。
他再睁开眼,汗水肆意地淌过睫毛。他咬住下唇坚持,跑道上所有人都在疯狂加速冲刺了,就最后两百米了。
“遥遥你先,先走吧。”瞿嘉几乎是在恳求。
周遥瞟了他妈妈一眼,都不说话,直接跟瞿嘉来了个肩并肩,肩膀挨着。
冲不冲刺你看着办吧,不冲刺就真的得不到满分了。
瞿连娣急得站到跑道最外边,顾不上矜持了,很有气势地挥动手势,走,走。她开始扯开嗓门喊,俞静之摘下墨镜也跟着一起喊:“加油,快,就两百米了,瞿嘉!你冲刺啊!!”
瞿嘉穿得很少,能扔能脱的已经脱了,能露的也都露了,肩膀和大腿上肌肉微微抖动,好像剥开坚硬的外壳把那股温热的血、那滚烫的心情,都暴露出来了……
为了遥遥,不能落下,绝不放弃。
所有人的目光好像都落在他们肩上,在目送他们前进。最后一百米,他们就是并肩向着终点前进,冲刺,步伐频率都一致的,那里仿佛有光。瞿嘉狂吼了两声,往终点线压了上去。
体育老师在他们冲过终点的瞬间,用力摁下秒表,吼了一声“好的”!
1500米满分的最后俩人,就截止到他们这里。
瞿嘉的班主任老爷子也松一口气,一笑,瞿嘉满分过关了没在大庭广众之下抽抽,他就放心了,后面的镜头不看啦不看啦。老爷子把手往后一背,跩着八字脚小碎步,往大操场另一头走去,去关心投铅球的女生了。
瞿嘉过线之后就浑身脱力,但没有摔在跑道上,他倒在周遥身上。
周遥抱住瞿嘉。
两人互相支撑,撑成一个“人”字型,在跑道的尽头长久地喘息。
瞿嘉后背剧烈起伏,说不出话,上不来气,浑身骨头要散了,脸埋在周遥的肩窝里。周遥就把这个穿小背心小短裤的瞿嘉紧紧抱在怀里,捏捏后背,把累散了的这位同学重新捏回很帅很坚强的模样。
两位母亲的喊声也在那个瞬间戛然而止,同时陷入沉默,躲开对方的眼神,也不好意思盯着那俩忘情拥抱的孩子。
内心翻江倒海,五味杂陈。
就好像自己也在那条跑道上跑过一遭,看到了远处有光的尽头。
那里很遥远,路途很艰难,全凭你是否愿意彼此支撑着走下去,不要落下,永不放弃……
男生测验完毕,逃脱生天,过了一会儿,女同学们纷纷走上魔鬼跑道,准备测800米了。
全年级的男孩子们都站在操场上,自动地在跑道内侧也围成一个圈,为他们的女孩儿打气加油。
是的,在这段属于青春的回忆里,那就是他们的女孩儿。
周遥再次看到叶晓白穿了那身贴体的白色t恤和修长的运动裤,那样儿显得特亲切,特熟悉。
后来想起来,是那年在香山的樱桃沟,山间小溪边,叶晓白穿过同一身衣服。
周遥冲到跑道边上,瞿嘉也早就在跑道边占据了位置,校服披着还没来得及穿,发梢上汗水未消。
“晓白加油!!”
他们俩同时地喊。
瞿嘉用力鼓了几下掌,周遥很霸气地挥了挥拳头。
叶晓白之前很久都没上体育课,最近几个星期才练的三项,站在起跑线上,对这俩大嗓门儿的笑了一下:尽力而为,会加油的。
他们目送女生的队伍跑出去了,在跑道上绵延成一道靓丽动人的风景。
瞿嘉喘息着突然一推周遥,让周遥过去:“你还能再领个800米么?”
周遥一点头,能啊。
不能代跑,但没说男生不能领跑和带跑,只要现场没人较真儿管他们。
周遥就跑在操场内圈里面,紧贴跑道,挨着叶晓白:“摆臂,调整呼吸。
“跟上你前面的。
“别落下了!再跑快点儿!”
俞静之和瞿连娣互相看了一眼,没再说什么,往前几步站到场地边上。这两位动作一致和着节奏,鼓掌,帮忙打气,晓白加油。
这个夏天举国欢庆,万象欢腾,街道上的花坛盆栽都摆出热烈喜庆的各种姿势,电视里各个频道不停地滚动播出文艺晚会、阅兵仪式以及激动人心的回归时刻。
这个国家陆地最南端的小片国土,被割肉掠去五十年之后,终于重新拥抱了故土,连同许多鲜嫩新活的事物,潮水一样涌入内地各个角落,冲击着陈街陋巷里尚在迟疑、观望、步履蹒跚的人群。
老城区的很多老久危房都易主了,改头换面就成了各种名号的娱乐城、洗浴城、网吧和酒吧。
簋街彻夜灯火通明,私家车与出租车云集,俊男靓女在暗夜的街灯下搔首弄姿。
亮马河、亚运村附近酒店与高档公寓楼拔地而起,操着港普的特区商人大举进军内地,突然就满大街都是,座下驾着豪车,腰间揣着外币,车里坐着二奶。
也是那一年,许多人下海弄潮,在商界战场上奋战,却不幸遭遇亚洲几国货币贬值,被金融风暴横扫。多少人一夜间破产而一文不名,股市崩溃,楼市萧条。
有人笑,就有人哭。有人一夜暴富,也有人迎着一早初升的朝阳跳楼。
时代真的不一样了。
在这个激越动荡的年代,旧日流金岁月里看似坚不可摧的一栋一栋钢筋铁骨,已是风雨飘摇。听那潮声……
一大早儿,瞿嘉用鸡蛋饼卷着咸菜,就着小米粥,正吃着还没吃完,他老妈已经急匆匆要出门了。
瞿连娣把鸡蛋饼囫囵地塞在透明食品袋里,挂自行车车把上,推着车往院门口去了:“走了啊,你出门记着把门锁上。”
“哦。”瞿嘉端着粥碗,沿着碗边吸溜了一口烫的,“刚才谁给您打电话?”
“没谁,同事。”瞿连娣头也不回。
自行车前轱辘刚碰到院门门槛,人还没迈出去,外边人就进来了。老王同志这一头热汗,一路风尘仆仆,进门一看:“哎正要找你,怕你又慢了。”
“这不是,正要去么……”瞿连娣忙说。
“我告儿你你赶紧的!”王贵生大声催促,“晚了就不赶趟了,据说这帮人几天前就在厂工会讨论过,厂里领导也批了,巴不得赶紧把你们这些上了岁数的女同志找个出路打发掉,不想让你们再回厂里,又怕你们闹事。店面已经谈好,就等交付租金,执照也申请了,统计你们谁主动愿意去,就正式登个记,你赶紧过去开会登记签名办材料!”
“我去。”瞿连娣深吸一口气。
“刚才电话里怕说不清楚,你又犹豫磨叽。”王贵生说,“老子就是路过再喊你一声,别再让机会跑了。”
瞿嘉在屋里都听见那熟悉的大嗓门,一口热粥还含在口里,猛一咽差点儿烫着他。
他端起粥碗接着嘴,几步就到院门口:“妈,您干吗去?”
“去厂里,”瞿连娣敷衍一句,“我上班去。”
“你还上什么班?”王贵生皱着眉头,哑着嗓,“你们科室已经没班儿可上了。”
瞿连娣:“……”
瞿嘉:“……”
瞿连娣攥着车把,回过头,看着她儿子。一肚子愧疚与无奈已憋闷了近两个月,折磨到夜夜失眠,不知如何开口。
怎么说呢?
说,儿子,对不住了啊,咱家又不走运。
你妈妈没文凭没文化,在个破厂子混了二十多年不思进取毫无长进,终于下岗了,在你上高三的这一年。
瞿嘉胸膛起伏着,呼出一口气,对他老妈说:“没班儿上您就别去了,在家歇两天,我出去。”
王贵生瞅着他俩的神情,很痛快地就替瞿连娣揭了那点儿不值钱的脸面自尊,全都抛在地上:“事已至此了,甭管好的坏的,先给自己找个事情做,别闷在家里闷出病、闷出变态来!麻溜儿的赶紧跳出去吧,越早越好!”
机床厂为了分流这一大批中年下岗职工,近年已经搞起十多个第三产业小型单位,有成事的,也有破产的。只要有人愿意挑头,十几二十人凑到一起,就能成立一个作坊,有自己的法人,申请到正规执照,哪怕你们这些人就在机床厂大门口支个早点摊子,卖糖油饼和炸糕,也算一个单位。
这样就是有活儿干,有收入,不至流落社会成为街头的无业流民。
王贵生大清早过来通知瞿连娣,就是他们厂子职工注册经营了一家早点副食铺子,营业执照、卫生许可证等等都已办妥,店面就在厂门口附近,东大桥的大街上。
瞿连娣每天骑着车上下班,骑进机床厂这道大铁门,走这条大街走了二十多年。
每天傍晚下班,再骑车出那道门,路过街边的副食店,买几块点心,买盒豆腐。来来往往,进进出出,副食店店员和街面上看自行车的大爷,都认识她这张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