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也坠落(116)
乔丰年大概是开车开得有点太久了,他忽然觉得自己的脚很重,要费一些力气才能抬得起来脚跨进这座电梯里。
郁启明也走进了电梯,见乔丰年不动,他又开口,喊了一声:“乔丰年?”
其实郁启明不太喊他全名,生气的时候也不大喊,但今天,就这么短短的功夫,他喊了两次他的全名。
乔丰年以前也纳闷,他想不通郁启明家是怎么养出了他这样一个假惺惺的骗人东西,那么会用温和掩饰他的漠然和冷淡,那么会用温柔掩盖他本性里的强硬。表面功夫做得真是一等一的好。
可不得不说,人都是吃这一套表面功夫的。他知情识趣又懂进退,做人做事又讲规矩,谁不喜欢?都喜欢,乔丰年也喜欢。
只是今天怎么回事,这么个聪明又讲规矩的人,又是不客气地喊他全名,又是让他老板给他伸手去挡电梯门的。
乔丰年握紧了拳头,慢吞吞地走进电梯,走了两步,他脚步微顿,又往里走了两步,刻意靠近了一点郁启明。
电梯挺宽敞的,但乔丰年还是觉得挤。
尤其当他再一次在缓缓合拢的金属镜面里看到裴致礼那张脸——
乔丰年时常感受到人生的幽默,童年时候相似的长相明明在步入少年后就开始有了显著的差别,偏偏到了三十岁的年纪了,他们又开始变得相像。
上一次见面还没察觉,这一次看清楚了,别说,还真越看越像、越看越像了。
吃饭的包间在一楼。
电梯到了底,还需要绕过一座假山和一个巨型鱼缸。
巨型鱼缸里浮着两尾白金丹顶的鲤鱼,乔丰年走过鱼缸的时候只觉得被困在鱼缸里的这两条鱼都比他活得更有滋味。
到了包间,服务员替他们开了门。屋子里暖气打得很足,乔丰年下意识想转身问郁启明热不热,郁启明其实是有点娇气的,又怕冷又怕热,但是刚转过头,就看到另一边的裴致礼单手撑在一张椅背上,正指着一道菜对着郁启明说话。
郁启明双手环胸,很自然地半侧过身,凑近了对方专心地听对话讲话。
乔丰年的眼珠贪婪地巡视过郁启明的脸庞,他有点日子没见他了。他太想他了。太想了。
贪婪的目光一寸一寸游走过脖颈、胸膛、最后顿住在他的手腕。
男人骨节清隽的手腕上戴着一块陌生的手表。
郁启明没有这样的手表。
凭他的工资,也买不起这块表。
是有人送他的。
……他要了。
他戴了。
乔丰年盯着那块手表,耳朵边却突兀地响起了一些刺耳尖利的鸣叫,像是一只被虐待致死的野兽发出的悲鸣,又像是一辆破火车头苟延残喘下的发出的呜呜声,它就那么缓慢鸣叫着前行,然后碾碎了乔丰年最后一块完整的心脏。
乔丰年战战兢兢六七年,不敢给郁启明送一份像样的礼物——他没送过手表吗?
定制款的,郁启明二十五岁的生日礼物,他亲自跑了三趟瑞士。
郁启明戴过哪怕一次吗?
没有。
他不要那块手表。
他说太贵了。
价格太贵了,心意也太贵了,他说他还不起。
他不要。
他不戴。
他把它锁在保险柜里,走的时候也没拿。
乔丰年知道,郁启明估计早就忘记了——他肯定已经忘记了。他对自己不要了的东西就是这样的态度。
可现在他敢了。他要了。他戴了。
乔丰年离他们也不远,一米不到的距离,他却根本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他在耳鸣声中垂下眼睛,过了一会儿才伸手,用几乎没有知觉的手指捏住自己冲锋衣的拉链。
郁启明眼尾余光还是有在关注乔丰年的,毕竟裴致礼在,他不能确定乔丰年是不是真的能够控制住他的情绪,可是裴致礼喊了他一声,指着一道菜问他:“宋学而喜欢吗?要不要再做一份让人送上去?”
郁启明收回眼神,对裴致礼说:“不用了,小孩儿吃不了那么多。”
裴致礼点点头,也不坚持。
他拉开了一旁的椅子,又抬头看向正在脱外套的乔丰年:“乔先生看下还要不要加菜。”
乔丰年随手把外套挂在椅背上,他像是有些累,扶着椅子站了一会儿才转过头,哑着嗓子讲:“不用了吧。”
转过头就和裴致礼目光对上了,两个人的眼神都是冷的。
乔丰年又笑了笑:“是裴总点的菜?”点得挺好。
“我点的。”郁启明口袋里的手机响起铃声,他一边掏出手机看了眼来电人一边插嘴讲:“你们先吃吧,我出去接个电话。”
真要他点的,桌面上就不会有那么多他自己爱吃的菜了。现在对着他说个谎都不走心。乔丰年拉开椅子坐下,一边捋起袖子一边伸手拿筷子:“你忙你的,我和裴总吃,都是自己人。”
裴致礼也冲着郁启明点点头,示意他放心,郁启明软着眼神冲裴致礼笑了笑,就也不多说什么,重新又推开门走了出去。
郁启明走了,一整个包间瞬间陷入了阴郁凝结的寂静。
乔丰年吃了两口,半点吃不出咸淡,他以前并不能设身处地了解郁启明心情恶劣时为什么总是完全没有胃口,现在他懂了。
是真的吃不下,也是真的会由衷地想要呕吐。
吃不下他也勉强自己又吃了两口,吞下了最后两口菜,乔丰年放下筷子。
裴致礼没动筷,他提了一柄四方壶,正对着一盏素瓷杯倒茶。
倒满了,他就收起茶壶,把那一盏茶水推到了乔丰年手边。
这杯茶水满过了头,乔丰年瞥了眼茶杯,又抬眼看向裴致礼。
裴致礼好整以暇靠在椅背上,手指扶着素瓷杯,开口道:“乔太太术后身体恢复得还好吗?”
乔丰年缓缓推开茶盏:“承蒙林院关照,我母亲很好。”
“乔太太逢凶化吉,一定能长命百岁。”裴致礼拿起自己那盏茶,冲乔丰年举了举:“子孙满堂。”
乔丰年僵硬地勾了一下唇:“从小到大,裴致礼,你讲话还是这么好听。”
裴致礼抿了一口茶水,放下茶盏:“比不上乔先生万一。”
“啧,有娘生没娘养的都这样,是我脑子有病,跟你计较这些。”乔丰年拿起一根筷子敲了一下碗口,薄瓷的碗发出清晰的一声“叮”的声响,在那一声声响里,他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一样,讲:“做个交易吧,裴致礼。”
日光透过彩格的玻璃,落在大理石的餐桌桌面,泛出一层又薄又冷的凉意。
裴致礼坐在彩格窗下,想也不想一口拒绝:“不做。”
乔丰年看着桌面那一层带着凉意的日光,自顾自说:“钟遥山被你逼到不得不退位自保,裴召南也是没有办法了才让你回的国。你总归是想把裴召南拉下马,只是心急吃不了热豆腐,明眼人都看得出来你缺钱也缺人。正好,我不缺钱,乔简明也不缺钱,他不是一直觉得愧疚想帮你吗?我去替你说,让他把身家都给你,我一分不要他的。”
裴致礼看向自说自话的乔丰年。
乔丰年还是低着头,他甚至连脊背也是微微佝偻着的,他讲:“以后乔氏是你的,耀华也会是你的。只要你离郁启明远点,这些都是你的。”
可裴致礼说:“不行。”
乔丰年像是没有听清,他问:“你说什么?”
裴致礼:“我说不行。”
乔丰年像是听到了特别好笑的一个笑话一样,他哈地一声笑出了声:“……不行?”
裴致说不行。他一点犹豫也没有,就跟他讲不行。
怎么不行?凭什么不行?
何况,他也配说不行?
他配个屁!
“你还真不配讲不行。”乔丰年手肘撑在桌上,靠近了一点裴致礼:“郁启明从十七岁到他二十七岁,这十年,大大小小那么多的事情,哪一桩哪一件不是我和他一起扛过来的。你潇潇洒洒一个人在国外过了那么多年了,鬼影都见不到一个,现在回了头在我面前装对郁启明情深义重旧情难忘,你也配啊,裴致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