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也坠落(45)
郁启明十分敏锐地觉察到了什么,他十分谨慎又小心翼翼地反问:“这句话的意思是指?”
医院的灯光光线是带着冷色调的白,映照在裴致礼的脸颊上,让他的皮肤透出类似于羊脂玉的质感,他的眼珠也被灯光所穿透,折射出了一种温润浅淡的琥珀色泽。
这些温润浅淡的色泽让裴致礼的瞳孔底处携带上了一种并不容易为人觉察的温柔,这种温柔全然迥异于他对着郁启明摆出来的强势姿态。
裴致礼抬着下颌,语气平和却隐含强势:“我的意思是,从明天开始,郁启明需要改变他对于食物的态度,至于我和早早,会一并严谨地督促你、监督你。至于你从小养成的喜欢吃零食、以及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养成的酗咖啡的习惯,就从今天开始改。我相信你能做到的,对吗?”
郁启明听到了裴致礼的话,他偏冷的声线吐字清晰,并不带有S市偏软的方言口音。
他看似有所余地地给出了一个反问:
他问:对吗?
郁启明觉得不对。
哪儿哪儿都不对。
还有,你凭什么相信我?
我都不相信我自己……
郁启明眼睛里的裴致礼在今夜忽然成为了一条奇奇怪怪正在拿耗子的、姿态高贵的狗。
他甚至发自肺腑想问他一句:您到底在多管什么闲事?
好在郁启明理智上身,嘴巴动了三次,他还是还是忍住了。
裴致礼说完了最后想说的话,欣赏了一会儿郁启明欲言又止的表情后,便心情愉悦地起身去洗漱了。
病床前的帘子半遮半掩,空气里开始飘浮起一些郁启明并不太熟悉的香氛气。
他躺在床上玩了两把麻将,倒霉透顶地点了两次炮,丢开手机后,郁启明偏过头,盯着浴室紧闭的门看了许久。
晚上十一点零过五分,裴总依旧在工作。
郁启明听到隔壁的大忙人又接了一个工作电话,他不怎么认真地听了一耳朵,判断出是市场部吴总的来电。
裴致礼简短的回应了两句,挂电话前说了句:“等郁助上班后,你与他做好具体对接。”
嗯,郁启明大概知道是什么事情。
耀华依托传统的医药企业发家,除开独立出去的几家子公司外,主营方向依旧还是落脚在医疗板块。
传统医药企业市场部的营销主体向来是各级医院及医生,然而现在一脚跨入媒体时代,再传统的企业也得与时俱进,如今数字化营销的落实对象已经从医院扩大深入到了患者本人,如何做好企业具体产品在患者认知上的提升,从而让患者信任并主动选择产品,成为了市场部接下来工作重点之一。
公司营销战略的扩大让分管负责这一部分工作的吴总压力剧增,四十出头的年纪,那一头精神的发型要是放在大清,怎么都得封个亲王,一百四十斤的体重也在短短八个月的时间里直接飙升到了一百八十多斤,眼见就朝着两百奔去了。
郁启明亲眼见证他吹气球一样涨大,上半年吴总夫人给他新订的西装到了下半年穿已经崩开了扣子。
偶尔中午在食堂碰到,吴总都会用羡慕嫉妒的眼神横扫郁启明的全身,然后留下一句:“郁助啊,我跟你掏心掏肺说句话,咱们男人除了挣钱,还是得珍惜青春和美貌,想当年,我也是英俊潇洒风度翩翩的美男子一个,也未必比你差到哪里去,现在呢?你看看我。”
吴总了拍了拍自己弹性颇佳的肚子:“我和栅栏里待宰的猪猪又有什么分别呢?”
郁启明看着吴总晃荡着的肚子无话可说,只能笑着把碗里的红烧猪猪全部上供给了吴总。
吴总一边感慨压力大,一边风卷残云,把郁启明上供的红烧猪猪吃了个一干二净。
市场部一直想申请资金用以搭建健康科普领域的生态圈,可是无论申请多少次,到了财务上就没了消息,吴总不蠢,当然知道是李昶岸在死咬着他不放。
为了这个事情,两个人几乎见面就掐,也就上个月月末,两个人在例行会议上针尖对麦芒,险些真人干架。
郁启明的位置不巧正在李昶岸旁边,眼疾手快端着咖啡躲到角落里才算是躲过一劫。
开完会的当天晚上加班,郁启明在公司吸烟室又碰到吴总,两个人互相敬了一根烟。
吴总叼着那烟坐在藤椅上叹了一口长气,老生常谈地对郁启明感慨,做人难,做打工人更难。
是,站在他的立场看,真是难。
当时给他下达工作命令的人是裴董裴召南女士,而如今他要述职的对象却成了新上位的裴致礼裴总,裴致礼对于新的营销方案态度暧昧,从不给正面回应,偏偏李昶岸这厮隔岸观火,又拿了鸡毛当令箭,咬死了不给钱。
没有钱,出不了成绩,裴董那边交不了半点差,吴总急得满嘴长疮。
四十出头,儿女双全,房贷压身。
儿子读美高,女儿上国际,他每天早上睁开眼脑子里想的都是挣钱挣钱挣小钱钱。
现在好了,他一个只想挣小钱钱的打工仔被两座山头夹在中间,让他不得不每天捧着自己沉甸甸的肚子在峡谷间玩什么极限走钢丝,生怕哪天脚下一个踏空,就坠下山崖,弄得个尸骨无存。
吴总叼着烟抽了两口,说自己现在每天最有效的工作内容,就是堵在郁启明的办公室门口给他唱窦娥冤。
他对郁启明说,就等着哪天把你给唱烦了,没准你就能在裴总面前给我美言几句。
郁启明叼着烟,当场被吴总给逗笑了。
吴总睨他:“笑什么?老哥哥跟你掏心掏肺呢,你还笑,就不能诚心实意给我点意见吗?”
郁启明取了嘴上的烟夹在手里,他弹了一下烟灰,笑着说:“这事儿我能给你什么意见啊。不过说起这窦娥冤,我以前倒是听过个昆曲版的。”
吴总叹了口气:“行,你爱听,哥们我去学还不成吗?”
郁启明还是笑:“行,你这是想跟谁学呢?要不我给你推荐一个行家?你去拜拜山头?”
吴总说:“哟,郁助在戏曲界也有人脉啊?”
郁启明说:“怎么敢说是我的人脉啊。唱戏行家是裴家老太太,老太太是正经唱昆曲出身的名角儿,哦,说起来,裴总是从小在她身旁长大,耳濡目染,对戏曲也颇有几分独到的见解。”
吴总说:“……你别诓我,裴总爱听这个?”
郁启明说:“你既然都打算唱了,唱给我听岂不是浪费了嘛,我又不懂这个。你就该站到他的山头,直接去唱给裴总听,外人不懂你,裴总可算半个行家,还能不懂吗?”
吴总听了郁启明的话,沉默又纠结地连抽了三支烟。
抽完了第三支,烟雾缭绕里,他清了清嗓子站起来:“郁助,话是你说的,到时候裴总不爱听这一出戏,我只能把账全算你头上了。”
郁启明掸了掸烟灰,笑了笑:
“行,算我的。”
这边郁启明光明正大偷听完电话,还在盘算着上班之后要跟吴总细聊的具体项目,那头的裴总挂断电话后看了一眼时间,三秒钟内果断地合拢了笔记本电脑。
他说:“时间有点晚了,郁启明,你应该要睡觉了。”
回过神的郁启明:“……好的。”
好的,裴总。
睡觉前的灯是裴致礼关的。
关了灯,窗帘却没有拉严实,农历十八的月光还是亮,透过窗帘的月光宛如穿过一川峡谷的银河水,带着凉意的白。
或许是白天睡得太满,郁启明一时难以寻找到睡意,躺在床上玩了几局静音游戏后他摁灭了手机,然后翻了个身,目光安安静静地落到那漂浮在白色墙壁的月光之上。
今夜的月色并不朦胧,也并不轻薄。
郁启明想,它像是变成了一种能叫凡人握得住的东西。
变成了一种,好像只要他愿意伸出手……只要他愿意伸出手,就可以获得的一种、廉价的东西?
廉价的东西?
郁启明望着那皎洁明亮的月光。
这么形容它好像对它并不太公平,只因为它宽容大量地让人窥视到了一角,就被形容成了廉价的东西,这显得人类很有那么点不知好歹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