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也坠落(120)
他被折磨得早就不相信爱情了。
他不可能会相信爱情,他也不相信婚姻。
他不相信忠贞,他甚至不相信时间。
所以,他不相信自己,也不相信郁启明。
郁启明对他而言只是一个半路出现的意外,乔丰年从一开始就“确信”这一段先天不足的感情最终会分崩离析。
他一直在折磨这段感情,用以确认他依旧在意对方,用以确认对方依旧在意他。
他折磨自己,也折磨郁启明,进而折磨裴致礼。在一开始的时候,折磨郁启明本来就等于折磨裴致礼。
谁让——
“他那么在意你了。”乔丰年的声音埋在他的手臂里,他重复着又说了一遍:“……他太在意你了。”
乔丰年十八岁,第一次见到裴致礼在意的那个少年,他只觉得他像一只灰扑扑的、受了惊的小麻雀,不合时宜地闯入了裴致礼虚伪的水晶宫。
漂亮,却也不够漂亮,比起身边那些精致到头发丝的女孩儿,他好看得过于拙朴,乔丰年喜欢更加精雕细琢的东西,他没耐心打磨璞玉。
何况,再好看他也是男的。
乔丰年不是裴时雪,他不是同性恋。
他不是同性恋,他不该注意一个男孩儿,他不该尾随他没入裴宅的花径,他不该看到裴致礼看向他的眼神。
——裴致礼太在意他了。
裴致礼为什么不藏好这份在意?
明知道他喜欢跟他抢东西。
如果裴致礼真的这么在意他,裴致礼又为什么不好好呆在他的身边?裴致礼为什么要给他机会?
如果裴致礼给了他可乘之机,他为什么要放弃。
乔丰年见过最狼狈的郁启明,一个人抿着嘴站在石榴树下,脸上还带着血,却倔强到连哭都不允许自己发出声音。
他见过他倔强、脆弱、狡诈、狠辣、无辜、坚强。
他见过他哭,见过他笑。
他见过他用十分钟的时间练习左手握笔,缓缓写出乔丰年。
他在那一盏昏黄的旧灯泡下抬头,灯火汇聚跃动在他的眼眸,他笑着说:“好像也不难。”
乔丰年不是同性恋,他不会喜欢上一个十七岁的男孩儿。
乔丰年不是忠贞的人,他绝对不会因为有了男朋友就失去女朋友。
乔丰年不相信爱情,他不会嫉妒。
乔丰年不相信时间,他绝对不会和人谈一场漫长的恋爱。
乔丰年不相信婚姻,他不可能去定制戒指和求婚。
乔丰年还有自尊。
乔丰年可以接受郁启明离开。
“能说的我都说了。”乔丰年从自己的臂膀里抬起脸,他的脸上被压出了一道细细的红痕,他最后一次尝试微笑,他说:“你看,我也有苦衷的,是不是?就饶了我这一次吧,宝贝,我以后……”
顿了顿,乔丰年稳住自己颤抖的喉音。
“我以后,我本来,就——”
只爱过你一个人。
酒店外响起一道尖锐的鸣笛声。
这一道鸣笛声响过了足足十秒钟。
十秒钟。
郁启明抬眼,和乔丰年对视。
乔丰年的笑容没有坚持过十秒。
他颤抖地眨了眨眼睛。
眼泪就那么又滚落到了他瘦到几乎已经没有肉的下颌。
鸣笛声停止。
郁启明把手机放回口袋,他声音平静地向乔丰年寻求意见:“我们分手的事情,我还没和宋学而提,我想,还是要跟她说一声。你去说还是我去说?”
——乔丰年还有自尊。
——乔丰年可以接受郁启明离开。
乔丰年在长久空白的茫然里点了一下头,他说:“还是……你说吧。”
他清了一下喑哑的嗓子,又重复了一遍:“你说吧。”
郁启明垂下眼:“好的。”
* * *
宋学而问李博鸣平川一年下几次雪。
李博鸣说他不知道:“我已经很久没有回平川了。”
宋学而靠在窗边,看着路边还未融化的污雪,说:“S市离平川很远,你连平川一年下几次雪都不记得了。李博鸣,你还记不记得你妈要回平川——你还记不记得你爸妈离婚的时候,你伤心吗?”
李博鸣说:“不伤心,我觉得他们离婚挺好的。”
宋学而:“嘶——你讲真的?”
李博鸣:“真的。比起看他们天天吵架变成仇人,我宁愿他们分开,分开挺好的,他们都开心,我也开心。”
宋学而:“……好吧,好吧。”
车窗外突兀响起鸣笛,宋学而捂着耳朵伸出脖子向外看。
“——又是泥头车——好吵!”
泥头车刺耳的鸣笛声停住不到一分钟,宋学而接到了她舅舅的电话。
“嗯,吃完了,行李?我没有行李就一个书包。乔舅送我回学校吗?嗯嗯,好的,好的舅舅。”
李博鸣握着手机看着少女侧过头打电话,额头前软软的头发扫着她的眉尾。
她伸手捋了一下,说着说着,又捋了一下,可那几簇头发还是软软地归于原位。
李博鸣看着看着就忍不住微微笑了一下,笑完了,他又缓缓收起笑容。
宋学而挂断电话,她呜呼了一声,伸手又捋了一下那几簇软乎乎的头发,说:“我舅安排好我了,我得回去了。”
李博鸣说好。
宋学而挤到李博鸣身边,又跟他撞了一下肩:“这次辛苦你了,等过年我回S市了请你吃饭?”
李博鸣还是说好。
“人生需要叛逆。”宋学而转身拿过自己的书包,她打开书包整理了一下自己东西,又仔细地确认了一下证件,然后讲:“你看,我叛逆了一会儿,我就从广州回我舅身边了,哪怕被削一顿也挺值的。”
“——要是以后我们能在一个学校读书就好了。”宋学而抬头冲着李博鸣笑:“我要跟你争年级第一。”
以后。李博鸣抿起嘴:“……你什么时候走?”
“三点的动车。”宋学而说:“再过十五分钟我舅就开车送我和我乔舅去火车站了。”
十五分钟。
李博鸣伸出手,轻轻拍了拍宋学而的肩膀。
宋学而缩了一下肩膀,说他:“怎么说?”
李博鸣弯着眼睛:“我也去送你吧。”
宋学而讲:“哇,李博鸣,十八相送喔!要不要这么讲义气?”
李博鸣无声地叹了口气:“是啊,没人比我更……讲义气了。”
十五分钟后,宋学而和李博鸣一起下了楼。
大厅里,她的舅舅和乔舅各自站着,他们离得太远,足足差了两个身位。
宋学而握了握书包的背带,她走到乔丰年的身边,看着乔丰年有些红肿的眼睛,轻轻叫了声乔舅。
乔丰年亲昵地捏了捏宋学而的脸:“我护送小公主回学校,小公主有没有意见?”
宋学而被捏得嘴巴漏风:“笑公祖莫有意见。”
乔丰年通红的眼角又向上扬了扬。
郁启明开了之前那辆库里南送乔丰年和宋学而。
等几个人都上了车,他打转方向盘踩下油门。
郁启明开车很稳,他一边开一边又给后座的宋学而交代了一些琐碎的小事,宋学而低着头只管点头说嗯。
她不敢抬头,因为驾驶座的舅舅和副驾的乔舅从上车开始连半句话都没有说过。
宋学而觉得自己像是刚刚喝了一大瓶足气的可乐。
她有一种如鲠在喉的难受,她想尖叫,她想呕吐,可是……宋学而伸出手揉了揉自己的眼睛。
李博鸣凑过来问宋学而要不要再开一把。
宋学而说要。
她杀气满满气势汹汹:“我要拿五杀!杀杀杀杀杀!”
李博鸣:“好,你可以的。”
乔丰年的目光一直落在车窗外,郁气明的目光一直落在道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