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也坠落(140)
男孩儿垂下打量着他们的眼睛,一脸漠然地保持安静。
乔简明叫来了护士看顾着床上的男孩儿,然后抱着乔丰年下楼。
没坐电梯,乔简明选择抱着乔丰年一步一步走下楼。
楼梯间并不明亮,古旧的菱格花窗外是冬日的阴雨,走过了一层,乔丰年听到他爸爸问他:“爸爸忘记问你,你还难受吗?宝贝。”
乔丰年说不难受了:“因为我有乖乖听妈妈和医生的话。”
乔丰年说完,就等着他爸爸夸他真棒,可是他爸爸没有夸他。
他沉默地又往下走了两个台阶,然后把他放了下来。
乔丰年站在上面,而乔简明站在更低一点的位置,他们没能平视,于是乔简明又蹲了下来。
一直到能够和儿子平视了,乔简明才开口问他:“……那妈妈呢?”
乔丰年没听懂:“什么?”
“妈妈……她难受吗?”
乔丰年想了想,说:“妈妈没有生病,她没有对我说她难受,但是她哭过两次,就两次。”
乔简明又沉默了很久,久到乔丰年催促他:“爸爸,我们快点下楼吧。”
乔简明没动,他伸出手又摸了一下乔丰年的头,说:“宝贝,爸爸跟你商量一个事情。”
他们家一向是这样的,爸爸也好,妈妈也好,如果事情想要获得乔丰年的允许,就会跟他“商量”一下,虽然乔丰年才五岁,但是他收获着父母巨大的爱与尊重,所以他说:“好的爸爸,你说吧。”
乔简明说:“爸爸想把刚才那个弟弟接到家里,宝贝,你觉得怎么样?”
乔丰年很疑惑:“那他不回自己家了吗?”
乔简明说:“是的,他不回自己家了。”
“那他的爸爸妈妈不会想他吗?”乔丰年又问:“他呢?他不会想爸爸妈妈吗?”
乔简明沉默了一会儿,讲:“我不确定,宝贝。”
乔丰年牵住乔简明的手,他不太在意“弟弟”,他其实更在乎妈妈,所以他说:“好的,不过爸爸,你再跟妈妈商量一下吧,毕竟她才是我们家的——”乔丰年想了一会儿才想起那四个字:“一家之主。”
乔简明笑了笑,他说:“……好的,好的,我会的。”
冬日冷冽的阴雨停滞不到十二个钟头,它重新在云层汇聚,然后变成了一场鹅毛大雪落下人间。
乔丰年坐在病床上吃着巧克力味的蛋糕,他听到客厅里父母断断续续在说话。
他吃了一口蛋糕,站起身,走到门口。
——他从来没见过这样的爸爸妈妈。
他年纪小,形容不出这一种感受,他只知道,他从来没见过妈妈这么伤心,爸爸又这么窘迫为难。
他站在窗口,对他妈妈说:“……虽然没办法找到证据,但是,我倾向于是裴召南做的,她不喜欢这个孩子。”
而他的妈妈竭力克制颤抖,缓缓坐到了沙发里,过了很久,她才像是下定决心一样开口:“我不愿意。”
那其实甚至算不上是一场争吵,彼此克制的情绪、压低的嗓音,痛苦的情绪比愤怒更多。
可这的确依旧是一场争吵,各执己见,绝不后退,包裹着爱情的糖霜,其间的实质却是名为背叛的鹤顶红。
乔丰年在吃完一整个蛋糕后甚至听到了妈妈颤抖地说离婚——什么是离婚?
五岁的小孩不懂到底发生了什么,他瞪大了眼睛,敏锐地察觉到了一些东西正在破裂。
大雪下了一整夜,乔丰年在第二天看到了被雪铺满的世界,他也看到了肩并肩站着的对着他微笑的父母,他们亲昵地拥抱了他,跟他说早安。
一切都被大雪掩盖——世界是大人的,和小孩无关。
在雪融化的前一天,乔丰年预备要出院了。
在出院前,他又见到了那个男孩儿——乔丰年已经变得健康,可是他还在咳嗽发烧,听说他昨晚又发了一晚上的高烧。
乔丰年看着他有些红肿的眼睛,没忍住问他:“你生了什么病,怎么还没有好,是因为没有好好吃药吗?还是因为你爸爸妈妈没有来陪你?”
男孩儿还是哑巴一样不开口,可他眼睛上的红肿让乔丰年猜他昨晚上一定一个人偷偷哭了很久。
或许是提到了他的爸爸妈妈,他终于给了点反应,他用挂着点滴的手扶正了自己带着的口罩,然后一个字一个字蹦着对他说:“你、很、吵。”
男孩儿的声音很轻,很哑,像是一整个喉咙都是肿的,说不出话。
乔丰年费了点劲才听懂他在说什么,听懂了,乔丰年就觉得不太开心。
他说他吵?
明明是他一直不说话!
乔丰年当即就抬起头对乔简明说:“我可能不欢迎他来我们家。”是的,绝对的!不欢迎!
而乔简明摸了摸乔丰年的头,凑到乔丰年的耳朵边,轻声回答了乔丰年之前的问题:“他…不小心掉进了泳池里,冬天的泳池很冷,所以他的感冒比你更严重一点,要在医院再多挂几天点滴、也要再多吃几天药。”
乔简明刻意没提对方的爸爸妈妈。
好吧,乔丰年想,掉进泳池?听上去有点笨。
但……但也有点可怜。
——可还是不欢迎。
乔丰年很快就想走了,男孩儿的病房对他来说太冷也太无趣,没有玩具,没有绘本,男孩儿也太像一个哑巴——虽然他不是。
男孩儿挂完了点滴就坐到窗口看外面,并没有想和乔丰年一起玩的意思,但是乔简明鼓励乔丰年再多和他说说话——乔丰年勉强答应了。
男孩儿坐到了窗口,乔丰年也就跟着一起坐到了窗口。
落地窗正对着医院的停车场,停车场上寥寥无几几辆车,全部被雪覆盖。
乔丰年耐着最后的性子问他是不是想出去玩雪?
小男孩儿隔了一会儿才说,不是。
乔丰年问他:“那你在看什么?”
男孩儿又不说话了。
乔丰年觉得自己真的一点也不喜欢他。
回家的路上,乔丰年听到爸爸说他叫裴致礼。他是在一周前不小心掉进了结冰的泳池,将近十五分钟后才有人发现。
十五分钟是多久?乔丰年还没有具体的概念,但对于小孩来说,那大概是很久很久很久。
“他会游泳吗?”
“……他不会。”
“那他好厉害,没有被淹死,是因为他套着游泳圈吗?”
“不是,是因为他抓着一根绳子。”
“那根绳子是不是割伤了他的手?。”
是的,乔简明回答乔丰年,绳子割伤了他的手。
松开会淹死,所以只能紧紧抓着那根绳子,他坚持过了十五分钟,他活了下来。
反复的高烧和肺炎,一个人住的病房,没有爸爸妈妈,他甚至不愿意开口说话。
或许,是因为在进入医院前他喊了太多的救命?
乔丰年不知道,他再次觉得“弟弟”好像很可怜。
回家的路在记忆里变得很遥远,乔丰年趴在妈妈的怀里睡着了,暖的,热的、最安全的怀抱。
这一年的年终在雪意中落幕。
总结归纳这一年的收获,或许也只有愚蠢的五岁的乔丰年,以及愚蠢又可怜的五岁的裴致礼。
愚蠢尚未结束,可怜亦未停止,事物的发展不以小孩儿的意志为转移。
乔丰年六岁,他的爸爸妈妈开始频繁地发生争执,一开始是因为“弟弟”,发展到了后期,已经不单单只是因为“弟弟”。
春天到来之后,再没有一场大雪可以掩盖他们的裂痕,即便大人并不愿意,但乔丰年还是清晰地看到了这个裂痕。
裂痕不会被弥补,裂痕只会越来越深。
平静的争执,激烈的争执,有道理的争执,没有道理的争执。
幸福摇摇欲坠,乔丰年开始期待某一天的早上能够得到父母如往日一般异口同声的早安,但是期待永远落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