眩晕(52)

　　老爷子打从欧文回来后，就一直呆在书房里，一反常态的竟没有对他大动干戈的质问。
　　欧文经过书房的玻璃门时，不禁停下了脚步，默默观望。老爷子此刻正在练字，神情依旧严肃得一丝不苟，只是满头的鹤发显得格外的刺眼而苍老，也许无论欧文的年岁如何增长，面对老父亲时却还是突觉自己好似从未长大。
　　他算是老爷子的老来子，在欧文前面其实还有一个哥哥，但因为抗日战争闹革命那会子世态混乱，老爷子从军抗日后又随部队南下解放，当时隔多年再回到老家寻亲时早已物是人非，连从小长大的村子都不见了，就更别提老婆孩子的踪迹，至今是死是活也不得而知。
　　所以欧文的母亲并非老爷子的原配，两老结婚后，老爷子近40岁才生下欧文，大概是深陷失子之痛中，从小便对欧文严加管教，生怕连这一个儿子也会失去似的。
　　可怎耐欧文自幼便生性放纵，长大后更是极为叛逆，父子两人的关系几欲走向破裂的边缘，老爷子自是对他失望透顶，但也无可奈何，两人的脾气倒是一个模子印出来的，一见面便谁也不肯让步的争执不休，到最后也只能勉强维持这段割不断的血缘关系，各自过各自的生活。
　　其实欧文也并不想这样，他生性放纵是因为他渴望自由，叛逆的根由却是他的性向与众不同，这些事年轻时的他说不出，更不敢说，行事极端无非是想宣泄心中的痛苦，在家庭得不到宽容和救赎便只能学着如何自救。
　　他的强势也不过是脆弱太久而逼迫自己形成的抗体罢了。
　　老爷子收了最后一笔，抬眼看向门外的人，欧文不自觉的避开那视线，僵持了许久，才咬了咬牙推门而入。
　　「爸。」
　　欧文声线微弱的唤了一声，在老爷子皱眉的打量下，欧文无所适从的视线游荡，虽然此刻全身已收拾妥当，但不知为何仍旧觉得自己狼狈。
　　老爷子严肃点了点头道：「学校工作还顺利？」
　　「嗯，还行。」
　　「你有空就多回来看看你妈，她挺挂念你的。」
　　「嗯。」
　　欧文回答的仓促，在他记忆中自己从不曾和父亲有过如此平和的对话，他甚至有些紧张，害怕老爷子下一句问话，自己无法回答。
　　老爷子看了他一眼，并未深究下去，只是指了指刚才写下的字道：「你，过来看看我写的这副字怎么样。」
　　说着便走到一旁的马架子坐下，其实老爷子并不是个有文化的人，也没读过什么书，直到退休后才练练书法，也算打发时间。所以儿时对欧文严加管教，也谈不上是教育，顶多是仗着一个父亲的角色让欧文向东，就绝不能向西。
　　欧文站在书桌前，看着宣纸上的字，突然愣一下，抬眼扫向父亲已然闭目养神的容颜，不禁手心冒汗的握紧了双拳：「挺……挺好的。」
　　「那你读来我听听。」
　　「惜缘。」
　　老爷满意的点着头睁眼看向欧文仓惶的面容，又道：「你老子我没文化，照着字帖写，也不知道是啥意思，你好歹是个老师，给我解释一下，老子也算写得明白。」
　　听着父亲熟悉的语气，欧文不住多看了他几眼：「大概是……珍惜缘分的意思……」
　　「啧，这意思不错，就是笔画太多了点，那个缘字花了老子好些功夫才写成，虽写得不好，但丢了也怪可惜，如果重写指不定还不如这个，」见欧文面色沉重的紧抿双唇不语，老爷子自顾自的突然笑道，「不过老子也算没白养活你这个龟儿子，老子80来岁才懂的词，你40来岁就已经懂了，我看缘好缘坏就这一张吧，你拿去外面给老子裱一下，改明儿拿回来就挂在这屋里，也算没白写一遭。」
　　欧文拿着字从书房走出来时，老爷子又开始专注的练起字，他甚至都有些恍惚怀疑父亲是不是察觉出了什么，才会说出那样一番话。
　　或许老子爷并未任何用意，只是欧文看着这纸上的两个字，不禁陷入了进去。
　　人与人之所以相遇，都是不过一缘字作祟，欧文与老爷子的父子情分，或是欧文与他人的萍水相逢，无论善恶，归根结蒂终还是老天安排的一种缘分。
　　他却不住深思，自己与阮淼淼之间的缘到底又是什么？
　　对于彼此，两人大概就像老爷子说的那样，他们之间的缘虽写得不好，但也无法潇洒摒弃，哪怕想要重头来过也是再找不回最初的那份冲动和感情。
　　欧文无法像老爷子那样豁达，缘好缘坏就这一张，只因他和那个人之间的缘，从一开始便已下错了笔，写出来的东西连欧文自己都不认识。
　　在家里住了近一个多星期，母亲处处照顾得格外周到，欧文的心情转变了不少，和老爷子之间虽还是没有什么过多的交谈，但两人的关系好似不经意间也缓和了许多。
　　只是每到夜里，欧文却还是辗转难眠，想着和阮淼淼之间的点滴，从初识到现现在，他甚至有时都会问自己，如果他们不曾相遇，那自己的人生又会变成什么样子。
　　欧文迟迟不回自己的家，其实也不是为了逃避，而是想给那个人时间走得干干净净，他不想自己回去时，还看见阮淼淼残留的一丝痕迹。
　　是的，也许这才是欧文，既然他已决心放弃，便不再希望两人在彼此的世界里若隐若现。
　　纵使情分已然变质，至少也该留相逢一笑的余地，毕竟那个人或许是他最后一次如此用力的爱情。
　　他希望自己老得像父亲那般年纪时，回忆起那个少年，这段往事，不悔当初的那份勇气。
　　欧文笑自己怎么又湿润了眼眶，他知道自己哭的样子并不好看，心其实很无辜，为何偏要让它总这么疼呢。
　　装裱店的伙计刚巧打来了电话，说是老爷子的字已经裱好了，欧文回过神潦草的收拾了一下，便出了家门。
　　郊区的交通设施远没城内那么便利，欧文回来时本就什么都没带，更别提开车，只得走了一小段路后，坐上公交车又赶了好几站才来到附近唯一的装裱店。
　　「老板，我来取下字。」欧文低头点上烟，含着烟嘴说道。
　　眼前寥寥白雾中便看见一个忙碌的背影，有些手忙脚乱的道：「哦哦，好，你裱的什么字？」
　　「惜缘。」欧文又吸了一口，取下烟说着。
　　店里的人却突然停下了动作，好似这才听清了欧文的声音，不住转身看向他。
　　待彼此眼前的烟雾散去，两人都不禁睁大了眼睛，异口同声的叫出了对方的名字。
　　「欧文？」
　　「简澄？！」


第65章 『陌生关系』21
　　简澄是欧文认识阮淼淼前交往的最后一个对象，两人相处了两年，最后因年龄和思想的差距分了手。
　　分手后简澄也多次发简讯给他，但欧文却都不予理睬的删掉了，两人最后一次在酒吧见面时，也因为阮淼淼的出现而彻底断了联系，至今已有七年之久没有再见过彼此。
　　欧文看着眼前变化略大的人，好似只是眨眼之间，自己印象中那个少年已变成了一个近30岁的成熟男人。
　　故人相遇，欧文不禁始料未及的失笑道：「怎么是你？你怎么会在这里？」
　　「这句话应该我问你才对吧，」简澄说着看向欧文，却微微皱了皱眉，「你变化好像挺大的……」
　　「呵，对，人老了嘛。」
　　欧文笑得随意，摇头抽着烟以作敷衍，只是眉目间的神情远没他口吻中的那份坦然。
　　简澄沉下面容，深看了他一眼，好似自己印象中的欧文除了还能辩识的相貌以外，已没有一点原来所熟悉的感觉，明明曾是那样一个意气风发而魅力十足的男人，真的就像欧文自己所说的那样……苍老了太多太多。
　　简澄从他脸上移开目光，有些尴尬的开口：「你……这么多年，过得还好……」
　　「挺好的，」欧文巧妙的抢断他的话，吸了口烟笑道，「真的挺好的，对了，这店是你开的？上次我来送字的时候怎么没看见你？」
　　简澄知道欧文或许是故意岔开话题，自是也不好追问下去，刚想开口回答，就见另一男人匆匆忙忙进了店门，手中还抱着一堆裱字所用的木材。
　　「小澄！快来帮帮我！」
　　男人满头大汗的吃力唤着，简澄惊了一下急忙上前接过他手里的部分木材靠在墙边，又拿过毛巾递给男人焦急道：「表哥，快擦擦汗，今天怎么买这么多回来？累不累？」
　　「今天这木材特别便宜，所以就多买了点！没事的，我一点都不累。」
　　男人憨厚的笑道，安慰似的拍了拍简澄的肩，仿佛这才注意到欧文的存在，也认出是前几天来裱字的客户，回忆起刚才在门外看见简澄和他对话是表情，大概也猜到两人是旧识。
　　男人看了看简澄问道：「这位是你的朋友？」
　　「啊……对，对……是我以前的朋友，很多年没见过了……」
　　简澄神色尴尬的说着瞟向欧文，男人好似也有点疑惑从没听及他说有这么一个朋友，欧文自是也看出了两人的关系，拿起裱好的字对男人点了点头道：「那我就不耽误你们做生意了，先走了，小澄我们有空再聚。」
　　欧文说着便也没多做停留的转身离去，简澄望向他的背影，知道欧文的那句有空再聚只是不愿自己表哥生疑，故作客套而已，他们或许再没可能见面，这一刻简澄看着那不再挺拔，甚至脆弱的身影，竟有一丝不忍欧文这样孤独的离去。
　　「表哥，你先看着店，我还有几话忘了给我朋友说。」
　　简澄说着没等男人回应便跑出了店门，追了上去。
　　欧文听见身后传来的脚步声，下意识的回头，眼见简澄已跑到自己跟前，不住微微惊讶。
　　「你……」
　　欧文正欲开口，就见简澄紧紧的盯着自己，那是一个成熟男人的犀利目光，让他有些手足无措起来。
　　「欧文，这几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你怎么会变成这样？」
　　简澄开门见山的质问，欧文自是冷不及防，愣愣的看着他良久，才垂下眼帘，神色凝重的摇了摇头。
　　简澄目光落在欧文无名指的戒指上，叹了口气拍上他的肩道：「欧文，虽然我们多年没见，但你我毕竟朝夕相处过两年，我自知还是了解的你，但我真的没想到再见面时，你会变成这副模样，以前的你……」
　　「什么是以前我？什么又是现在的我？」欧文目光锋利的扫向简澄，「人总会变不是吗？我会慢慢变老，就像你会长大成熟一样。」
　　「至少以前的你绝不会说自己老！」
　　「可我的确已经老了！」
　　欧文激动的大吼起来，简澄不住被吓了一跳，失神的望着那张明显苍老的容颜，口中好似咀嚼着五味杂陈。
　　「也许你当初的选择是正确的，」欧文带着几分苍凉的看向他，「你比我更清楚自己想要的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