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舌[重生](15)
祁谟今日回府颇为当心,并没惊动族亲,也没有闹得人尽皆知。太子的车马一到便被门口的仆人接住了,几位身份高的老嬷嬷亲自引祁谟进了老夫人的门院。老太师夫人身子不便,靠在元宝枕头上望穿秋水,搂着外孙儿好一通抹泪,老太师则坐在一旁叹气不语。自己的嫡女儿在宫中过得如何了?自己的外孙儿在宫中过得如何了?千言万语皆是说不得,说不得。
管家婆子见太子竟回府了,火一般招呼满院丫头去帮厨娘打下手,恨不得给祁谟摆上几桌几宴的府上拿手菜肴才好。上一回见还是五、六年前的事儿。老夫人日日夜夜思女成疾,缠绵病榻,也就是见着与皇后眉眼相像的外孙儿才心悦几分。
祁谟哄着外祖母用了些点心,说了好一通的体己话。无外乎是叮咛两位老人珍重身子,外孙儿虽不得疼爱却也是家中的男儿,在宫中必然会护着母后。
无奈老夫人听了像扎了心肝样地流泪,当着人又不好直言宽慰太子。太师担忧夫人哭多了伤心,连忙哄住服药睡下。这会儿子祁谟才有了空闲开脱出身来,一得空就速速寻来管家爷,差人赶忙去把廖晓拂唤来。
在宫中祁谟时时带着他,是有了上一世的教训,怕这小奴离了自己便遭遇不测。太师府虽说不是自己亲力亲为的地方,可母家势力根基未动,稍离开片刻理应不打紧吧。
道理比谁都明白,可祁谟就是想唤他过来,想问问他方才都做了何事,想了何事。许是上辈子两人短命太苦,生怕重蹈覆辙。
寻了一处景致优美的六角石亭,祁谟命人上了茶水,心不在焉地摇扇品茶。他的确是太久没回来了,这院里的一草一木都曾是母后看过的,自己那深宫中的可怜母后兴许幼孩时候也坐在这儿,头上没有那繁复华胜的金钗珠饰压着纤细的颈子,而是披着青丝,玩儿着家生小厮给粘好的春燕风筝。
待茶水微微凉才听见□□远端传来细碎的脚步声。祁谟抬眼一望,正是小福子揣着小手随管家爷朝这边过来呢。这些时日膳食不缺他,睡得也安稳,刚来时候脸上锈锈的,今日瞧着可算有了些好气色。
“殿下要找的人老奴给带来了,可问还有别的吩咐?”管家的步子到亭外石阶便停住了,几名精壮的家丁在他身后跪着,脸都不敢抬,可见此人给太师府上下订得规矩颇严,下人一律不可面见太子。
原先还当这是惧自己身份贵重,怕唐突了皇子。这时祁谟心里跟明镜儿似的,可不是嘛,太师府里还养着自己那四哥呢,下人们若是晓得太子相貌,见着四哥岂不是要送命了?
“无事,劳烦管家爷了。孤在宫中拘束颇多,放不开手脚,还是自在些好。”碍着此人是老太师的过命故交,府内上下都尊称一声管家爷。老人家倒是从不拿大,安安分分地行了礼,又命两个添茶的稳当丫头留下于亭外候着,其余的人跟着一起退出去。
祁谟看人退得没了踪影,那两个小丫头也不敢逾越,头都垂得低,背着身子只看鹅卵石的路面,心里一阵窃喜,直接招呼那人走近些。
“殿下唤我了?可要热热这茶?”廖晓拂见着太子便欢喜开怀,连忙用手去摸那茶壶,一副要给太子立规矩的姿态,当真管这管那的,“殿下有胃症,茶水凉了就不可再入口了。”
“孤热着时喝过了。你先来。”祁谟指着一旁有软垫的紫檀小几说道,“这里是母后的娘家,孤的母后就在此处长大,想必也是许久不曾回门了。”
“太子触景生情,可是想念皇后娘娘了?”
“也想不通她许多事情的用意。太师府里的规矩多了些,但人都是好的,不会害你。快与孤说说方才都去何处了?有没有闷坏了你?”
廖晓拂一怔,眼里露出些茫然神色。“我跟着师父,自然是去宫人歇息的地方。师父说不许四处打量,叫人笑话没礼数,可并不觉得闷。奴才许久未曾出宫,隔着布帘听听闹市的人声儿都新鲜。若是能掀开看一看就知足了。”
自进了太师府,祁谟脸上难得有了笑意,欢喜问道:“你那师父精明,怕祸事找上你才严管着。孤也难得出宫,时时向往平头百姓可以随意走动。这时候了,你可有用过膳食茶水?”
“没,喝了茶要解手……”
太子一听连忙将自己的茶盏推过去,正色道:“人有三急,活人还能叫尿憋死?解手便解手,你与自己过不去有何用处!”
小福子也是渴了,恭敬地捧过太子的茶,但也就是沾了沾下唇就不肯多喝,更不肯与太子说自己身子的难处,憋得脸颊通红。
“罢了,往后你不可与自己较劲。可还饿着肚子?”
廖晓拂今生恐怕再难将这一幕忘怀,一向办事稳妥的太子在这堂堂赵太师府中的凉亭里,没事人儿一般地从宽袖中拿出个帕子来,还没等他说话便塞他手中,极尽得意,卖着关子道:“嬷嬷说这是厨娘子新蒸出来的花样儿,是好克化的。皮子是细细磨好的藕粉做的,里边儿有绿豆和莲子搅碎的馅料,故能从这月光白的皮子透出一点青豆绿,名字取得怪别致,叫玉生香。”
“这……殿下这可是又偷拿出来的?”小福子抬着下巴看他。
“啧,大胆刁奴,孤是太子,这是母后的娘家,怎能算作偷拿?最多算是……嗯,顺手罢了。”祁谟没做过的事有千种万种,却不想自己闹了个脸红。他别过脸去看亭外,只是不敢看眼前廖晓拂,每每对视之时总能看出小奴才的眼中映出的尽是自己,看得心酸。
捧着帕子,廖晓拂心里说不出的欢喜,吞着口水闻了闻雪白的糕,怎么也不舍得吃,卷了几层裹好又藏回胸口的内衫,小脸像是被祁谟传染了一般也烧了起来。一时一刻两人竟无话了,
祁谟掂量着自己身份,本想等着小福子先开口破局,谁想这小奴才犟得很,一点儿台阶都没给他,只知道立在一旁小声喘气。再过一会儿祁谟才虚张声势地咳了一下,终于听到廖晓拂急忙地开了尊口。
“殿下可是冷了?还是喝些热茶吧,小的叫人添水去。”
“无妨。说起来这府上景色无双,孤也不曾好好逛逛呢,今日你陪着一起走走也好。”祁谟趁机将方才那事翻过不谈,撂下茶,摇着扇子站起身来。
两个丫鬟福了一福就要跟上,低着头只听到太子下令:“孤随意走走,你二人仍旧守着亭子,茶水别叫凉了,回来再饮。”
廖晓拂云里雾里地跟着,一路跟着出了几道门。这府上的花草果真打理甚好,跟梦境儿似的。一路走着只觉得越走越偏,沿路跪礼的下人都稀疏了许多。
祁谟带着人兜兜转转,哪里是真有心赏景,无非是迷惑人眼。等真将下人都甩开了,拉着廖晓拂就是一通疾走,步下踩过的草还沾着刚浇上的水,不一会儿便将二人的靴面打湿了。
“殿下慢些,慢些……这是要去哪儿啊?”谅是小福子再胆大也没有过被男子拉住乱跑的经验,急慌慌地问道。
“跟随我来便是。”
祁谟不说,转身便一身戾气。小福子紧紧被拉在身旁一侧,忽地看清他高高吊起的眉梢下尽是压不住的快意恩仇。这般的太子竟是他从未见过的狠猛,又仿佛这才是那窝囊皮囊下的真人,这番男儿气概是一个公公永生不能沾染的,叫他一阵怕又一阵迷恋。
祁谟不知身旁之人的心惊动魄,倒是转过偏院,顺着上一世三皇子所说,寻到了一处更隐秘的园子。怔怔顺着那通往深处的小径望去,果真是有一口凉井!
“殿下,这是?”小福子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难不成太子要带自己投井了?
“你敢不敢随我下去?”祁谟站在井旁,恍如看向阴曹地府,仿佛从那口深深的凉井中能看出光亮。
“殿下!”还真是要带自己投井了。小福子一刹那乱想了许多,想到师父和师哥们,又想到许久未见的哥姐,眼前的万物都被身前男人的影子挡住了。若自己去了,师父也会帮衬家人一二吧?师哥们定然会给师父养老送终吧?能陪着殿下一死,这辈子总归是无憾了。
“殿下……小的是殿下的奴才,自然愿意跟随的。”
廖晓拂紧紧抓着祁谟的袖子,毕竟还是个孩子,勇猛了一瞬间便恍惚了,单薄的身子里烧出一股冲劲儿,生生将自己身子的不全和身份悬殊的念头盖了下去。宫中被丢弃在一旁的阴冷日子过得太久,太子将他暖着,把他一颗死水一样的心暖热了,就要永世死在一处了,那这话说也就说得了吧……
“殿下,奴才……我……”
廖晓拂的小脸一片惨白,眼睛都紧紧闭着,说话声都微弱了,大着胆子靠过去,将身子靠到太子结实的胸口上,颤抖着竟然搂住了。
“殿下、殿下得罪了,小福子对殿下……是有那种心思的,就那样龌龊的心思……怕是污了殿下的耳朵,可此刻不说怕是要抱憾了。就搂这一下,好借一些殿下的胆子,一会儿就不迟疑地随殿下走……就搂我这一下……殿下莫要嫌我没出息了。”
祁谟原本盯着凉井的石壁正查看呢,人若要下去必定有软梯,果真是口稀奇的井壁,连一处潮湿的青苔都没有长,必定时常来人打扫。再细细看去,壁石内缝隙间的凹处嵌着一条中石色的软梯。
谁料正要出手,小福子天可怜见地扑了上来,薄薄的眼皮子眨一眨就埋进自己胸口念叨上了,声音轻轻却吓人得很,越听得太子两眼发直。
只依稀听到他说要借自己的胆子,还要搂一下?他的脸一直贴在自己胸口上,紧紧贴着,隔着衣衫都能觉出他身子的轮廓来,想必定是有事吓住他了,若不敢下井一探还是不要逼迫他了。祁谟思索着,不自觉地搂紧了胸口的人,谁知这一搂,哆嗦的小人儿竟然更用劲地回搂了,还往怀里凑个不停。
“殿下,我……”
“莫怕!莫怕!我去井下一探,不消一炷香即刻归来,你就在井上等着可好?”祁谟摸着他蜷成一团的身子说道,不知是何事将自己这孩子吓成这样,酸心难耐,又道:“青天白日,朗朗乾坤,切勿让宫中鬼神之说哄骗了。就说真是有什么,孤在这里,孤是太子,身上有龙气,镇在这里就绝不让脏东西害你性命!”
“呐?”廖晓拂眼眶正憋得发热,一听像炸了一般,惊出一身冷汗,匆匆推了一把跳出祁谟的臂弯,抹着眼睛急道:“殿下刚刚耍弄奴才!”
祁谟被他冷不丁抱了一通,怎料温柔乡下一刻换成了张牙舞爪,换做旁人剜了他的心都有了,却不知自己如何将他欺负了,顿时无言。
廖晓拂不知怎样开口,心虚至极,只盼着刚刚自己口舌不清,太子也未听全,当下仓皇起来。“……殿下赎罪,我吓着了,对殿下作了大不敬之事,要杀要罚都……那个……可要下井?殿下要下井?要探什么?奴才跟着一起帮衬。”
祁谟只知道自己真是碰上了小煞星,压根儿闹不清这是哪一出戏。方才这小玩意儿还在自己怀里扑着呢,跟自己黏成了一个人。这会儿子跳开了一丈远,手脚都不知往哪儿放,只好将人揽过来安慰道:“这底下没有鬼怪,你我下去便知道了。方才嘴里念叨什么呢?什么将你吓着了?孤帮你出气就是。”
第 16 章、第十六章
廖晓拂匆匆转过脸去,闷声道:“没有!没有什么,就是……就是吓着了。这……这井深成这样,殿下打算如何下去?”
祁谟看出小福子心虚,当他是胆子小了,匆匆略过不提,只踏前一步,道:“我自然是有法子,你看这处便有……”
“何人在上面喧哗!扰了本王清净!”井底之处幽幽传来一阵男子的叱责,自下仿佛从阴冷的死人之境沾着阴风而来,令祁谟的瞳仁微不可查地骤然收紧了。
“这……这是……”廖晓拂险些没能站住,拉扯了几下太子的衣袖,双脚却像被锁链扣住一般。哪里有什么鬼神,这底下分明是殿下的声音,可殿下的人好好地站在这里!
终于还是来了。祁谟心道,自上而下寻声而去,在那经年不见日晒风吹的井底,一张陌生又百般熟悉的面孔如魅影初现,静静而立,甚是诡异。
祁谟于井上,身着绛紫八龙太子便服,眸光温润,气内敛而收。那人于井下,身穿玄色麒麟长衣,眉眼嚣张,犹如阿鼻地狱之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