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海恐惧(14)
对方先下了车,给车夫点了个头,打了个招呼;后者殷勤说了句:“祝您今天愉快,卡特先生!”,马车就又“叮铃铃-- --”地走了。卖花的姑娘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对方就已经转过身来,在口袋里找了一找,然后把钱递给了她。
“…先生?”
她吃了一惊:对方在她手里放了一先令。
克里斯笑起来:他从花束里分出一只,又递给了对方。
“今天真是个好天气,”他道,“谢谢你的花,祝你有个愉快的一天。”
年轻姑娘涨红了脸:她局促接过那只花,对方又对她笑了一笑,然后转身向自己的宅子走去。
早在青年上楼梯的时候,塞缪尔就已经察觉到了。他在客厅里正在进行一贯的娱乐活动:冷漠观察摆在客厅里的每一件东西,然后把它们用爪子撕碎,或者放在嘴里咬坏:这是他从小镇一直带到伦敦的习惯。
“咯吱”一声,是门被轻轻打开----人鱼连头都不抬,正在凶狠地啃一把很昂贵的椅子椅背。显然之前他已经啃得有点无聊了,终于决定暂停这个游戏:只听“啪”的一声:那只倒霉的椅子被人鱼用暴力扯成了两截,然后始乱终弃地丢到一旁。
人鱼没有像往常那样来 ‘问候’他。这个所谓的问候,是自从克里斯受伤之后对方养成的习惯:每一次回来之后,人鱼都会抓住他上上下下地仔细嗅一道,记住他曾经去过的地方。但这一次他没有:塞缪尔还在跟他生气。
克里斯强忍对椅子的心痛正要上前,只见年轻的人鱼把头抬了起来,终于施舍了给他一点注意力:塞缪尔看上去永远都是那么生机勃勃,那头银色长发凌乱泻了一身,锋利尖牙露在薄唇外,仿佛是一个恐吓的表情;然后一双擦得很亮的马靴走近了:对方耐心地蹲下来,声音透着十分明显的笑意:
“我给你带了花。”
人鱼瞪着他:极具威胁性的恐吓表情并没有让克里斯后退,反而让他把手里的花束又放低了点,正好在人鱼的面前。塞缪尔于是勉勉强强低下头去,皱着鼻子,试探地去嗅了嗅那束洁白的小花。
下一刻他的表情有点滞住了,似乎是在思考什么问题;克里斯忍住笑,手有点发颤,下一刻只听得人鱼打了一个惊天动地的大喷嚏。
他所有的尖牙都露了出来:克里斯笑得握不住花,还没来得及开口,就被对方恼怒地迎面扑倒在了地上。
“别,”人鱼气呼呼地拱在他身上,克里斯立刻笑着求饶,“我不是椅子,别啃我..."
青年一边笑,一边用手象征性阻挡,根本没做出什么像样的反抗;人鱼胡乱地张口就咬,恶声恶气地咆哮,下口力度就跟咬空气似雷声大雨点小,一口森白尖牙凶狠地咬住人类的肩膀,居然连外衣都没有划破。
只是他一闹起来就往往闹个没完。克里斯这两个月算是领教了人鱼的厉害,以至于可以很熟练地应对了:只见他突然发出一声低低的轻呼,眉皱起来,似乎是被碰到了伤口 -- 人鱼立刻停下来动作,不再胡闹了。
“哎,好痛...”克里斯慢慢侧身蜷起来,手搭在腹部:不用再做什么多余的动作,人鱼把鱼尾都从他身上挪开了,只松松围成一圈,然后有些焦急又无措地低头去嗅他的腹部:克里斯生怕他发现自己没事,眉又皱紧了些,又手握成拳凑到嘴边咳嗽起来:
“咳,咳咳咳,”克里斯装模作样,“你扶我...扶我上楼好吗?好痛... ...”
没等他再说第二遍,塞缪尔就一把把他横抱了起来。
这一次人鱼生气的原因,是因为克里斯上次出门时间太久了:实际上,人鱼对伦敦城里一切人类味道都厌恶得很,尤其是克里斯从晚宴或者午餐宴会上回来,身上还会沾上女伴的香水味。
“你看这个,”克里斯拿东西逗他,“不生气了啊,给你玩儿。”
只是,每次人鱼偏偏也听他哄。青年每次出门回来,都会给他带点新鲜的小玩意儿:能‘啪’地一声打开的精致小扇子,各种能发出响声的小东西,镶嵌了亮闪闪宝石的小袖扣,华丽的孔雀毛掸子,甚至还有他带手柄的马鞭;甚至有一次,克里斯还给他弄来了一只本应该装饰在女帽上的家庭动物标本。人鱼很兴奋地把那只雪白的鹭鸟标本给撕了个粉碎,再把干枯的头骨放在嘴里咬。
不过,最得人鱼喜爱的还是克里斯送给他的装饰在女帽上的各种羽毛。他喜欢松鸡,野鸡和水鸟的羽毛,还有天鹅的正羽;克里斯的一只达达尼昂帽成日被他咬在嘴里,甚至还会经常被带到卧室的床上。
“嗯,这个帽子...”克里斯分析,“因为是海狸皮的,所以你喜欢?”
这只宽边达达尼昂帽有着夸张的饰羽,十七世纪在英国和法国男士间很流行,很有荷兰风情的气派。除了这一只,人鱼会把另外一些喜欢的女帽也叼上床,还咆哮威胁不准克里斯收起来 -- 于是他们的卧室床上总是堆满各种装饰着宽大丝带,缎带蝴蝶结,塔夫绸织花,或者假花一类饰品的女帽。
克里斯把自己枕头上的一只玫瑰红女帽拎起来 -- 这只帽子顶部点缀着一个竖立起来的仿真水果装饰品,已经被乱糟糟咬坏了 -- 或者是被压坏的,看上去垂头丧气,好不倒霉。他端详了这只被咬坏的仿真水果,还没来得及说话就被枕侧的人鱼一把抢走,气呼呼藏在身侧,还转过身去背对着他。
克里斯哑然失笑:看来对方已经发现他之前的把戏,现在又开始生气了。
实际上,他能感受到人鱼一直都在生气:不仅仅是路上颠簸,住宅变换,或者其他的一些小事而已。上次他受的重伤给人鱼带来不小的冲击;而等到克里斯慢慢开始恢复的时候,人鱼最开始的惊惧迅速演变成了所有物被损害的怒火。
他生气的是克里斯弄伤了他自己。塞缪尔已经认定克里斯是他的所有物,而人鱼的占有欲...是非常可怕的。克里斯哪怕只对此有稍微一点了解,他都会立刻意识到,人鱼的占有欲是任何一个活物都不想去挑战的。
人鱼的惊惧并非没有道理:当那日克里斯回来的时候,死亡离他是如此之近:那阴影沉重地倾斜下来,笼罩在那间光线昏暗的卧室里。在没有拉好的窗帘间,偶尔泄进来的光线在青年混沌半阖的眼帘上无力地跳跃;空气沉滞着,似乎再灿烂的阳光,也无法再次明亮那张年轻惨白的面孔。在他昏暗的视线里,橘红色的斑点透过眼睑,颓势地沉沉浮浮;在高热中引诱克里斯想起曾经的无数个重复单调的午后,幼时的他坐在死寂无人的客厅里,扒开厚重的天鹅绒窗帘,眯着眼睛向外探看:惨白枯燥的阳光也是这样照在他的眼睑上,同时带来一阵橘红色的刺痛。
克里斯厌恶自己生病时的样子。他会变成一个累赘;一个无用的东西,只能仰仗他人不情愿的照顾;他的身体和精神都在脆弱中受着痛苦的折磨,不堪一击,像是一个真正可怜的小玩意儿。
门帘后的那些声音低低地传来,传进他混乱的思维里:
“...夫人又要头痛了。”
“...多么麻烦,” 是仆人们窸窸窣窣的声音,并没有被刻意压低,“真是不走运。... ...怎么还没有起色?”
“...不用管了。真是麻烦...”
他在发烧。在人鱼的怀抱里,克里斯的眼睫仍然不安颤动;眉间皱着,手在一旁,似乎在意识不清中仍然在找什么东西:一把枪,一柄用以自卫的刀...什么都行。
他茫然间抓住的是一只冰冷的手:不,并不是一只手...触感是粗糙的,菱形黑鳞生长其上,修长的指间还有半透明的蹼;而五指指尖的爪刃是如此冰凉又锋利,甚至在无意间划破了克里斯的手掌。
这不是一只人类的手;但这个事实骤然让克里斯安心了下来。
血缓慢地渗出来:很多血,更多的血。湿冷触感在微微刺痛中传来,是人鱼低下头来,用唇覆在他手掌的伤口上,舔去那些代表受伤的血珠。
不甚清醒之间,克里斯恍惚想起来不久之前的记忆:人鱼的一头银色长发沾满了破门而入时的木屑,而那双焦急的金色竖瞳就这样抬起来,抓着他被裁信刀划伤的手,看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