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海恐惧(28)
克里斯从抽屉里翻出一盒烟,从胸前的口袋里掏出打火机,噌的一声点火,夹着烟凑过去。
他点不着。
克里斯的手,在拿枪的时候很稳。现在夹着一根烟,却有些微微颤抖。
黛西。克里斯恍惚想着,他还记得少女脸颊上淡淡的粉色,还有明亮的双眸。
她对我很好。克里斯想着。
那一年他还只有十八岁,刚刚从南美殖民地回来不久,根本不被上流社交圈所接受。他记得那次尴尬的晚宴,甚至没有人多看他一眼,更别谈共舞了。他一个人攒着酒杯,站在一旁,颇有些腼腆不安,只有黛西上前与他搭话。她是位温柔的少女,尽管出身上流社会,但仍然天真善良。
我可以救下她的。克里斯痛苦地想,明明有那么一点的可能 -- 他却没有冒这个险,转而将计就计,派自己忠心的手下去赴约,眼睁睁看着他们命丧火海。
克里斯把烟按灭在玻璃烟灰缸里,突然毫无征兆的起身,猛然把所有的东西都扫落在地上。烟灰缸一骨碌的滚下了桌子,摔在地毯上发出一声闷响。他颤抖着把信纸撕得粉碎,脖颈处青筋暴起,像头受伤的动物一样喘息着。
不。克里斯痛苦地想着,把脸埋进手掌里。
青年的眼睛闭着。他的掌心是干燥的,但心口却刺痛着,堵得让他喘不过气来。克里斯独自喘息了一阵,扶着桌子勉强起身,给自己倒了满满一杯白兰地酒。但他不能喝太多 -- 他现在仍然需要保持清醒。他仍然处于险境之中。
他像是一只失去了锚的船,而整个世界都在不安晃动着。他的锚在哪里?
克里斯的视线开始变得模糊。他短暂地陷入了一段睡眠中,枪放在桌面上。他的手臂被枕得发麻 -- 过了一会儿,大概是几分钟,也有可能是一个小时 -- 克里斯感觉到有人冰凉的鼻息落在了他的脖颈之后。
青年发出一声含糊鼻音。他的眼睛还闭着,睫毛轻轻颤抖,没有睁开。
塞缪尔又嗅了嗅他,然后把他从椅子上拖过来,放到自己怀里。没人知道他是什么时候进房间的:他是一个很优秀的捕猎者,只要他愿意,人鱼能几乎完美地隐藏自己的踪迹,一直等到最好的时机再发出致命一击。
几根蜡烛在跳动着,拖长的影子落在墙上。克里斯在不安睡梦中轻轻发出了一声喉音,引得人鱼把头低下去,仔细地侧耳去听。
“...塞缪尔,”从青年的唇边,轻轻地叹出几个音节,“塞缪尔。”
人鱼喉头颤动着低应了一声,又凑得更近了一些。克里斯的手指放松了一些。他整个人好像也松懈下来了一点:他熟悉的那种气息正萦绕在鼻尖,似香非香,潮湿厚重,像是一种令人非常安心的抚慰。
那柄手枪于是从他的手里滑落下去,在地毯上发出一声闷响。克里斯立刻被惊醒了。他发出一声短促的含糊声,被意外惊醒后,几乎是条件反射地在找什么东西:一柄用来防身的刀,一把手枪...
然后他意识到塞缪尔现在就在他身边。那些胁迫感于是消散了,就像是夜空中被吹走的厚重乌云。克里斯慢慢坐起身,用手揉了揉太阳穴:那只手枪静静地躺在他身下的地毯上。
人鱼从胸膛深处发出一串有节奏的低低鸣声,示意他靠在自己胸前,似乎想像上次安抚他那样,再来安抚他。他的眼睛是金色的,看人的时候,很难能从中看出人类的感情 -- 那双瞳孔总是竖立着的,像是冷血动物,与人类的瞳孔形状完全不同。这双眼睛里面时常是流转着冷酷的杀意,像是一种无机物一样;又或者是在深夜森林里,逐渐亮起的绿莹莹的狼眼,一抹鬼火似的,深晦的冰眼珠。
银发瀑布般的倾下,遮住了人鱼的半张面孔。克里斯侧过头,然后他轻轻伸手过去,把对方的银发撩开,显露出人鱼高挺的鼻梁,深深眼眶,还有突出的眉骨。他的脸很有棱角,那些黑色的鳞片在前额,眼尾和颧骨处闪着幽光,在青年的指尖下被一一轻柔抚摸过,像是在爱抚他的情人。
“我要你安全,”克里斯轻轻地说,“我想要你安全。”
他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爱上了人鱼。但他知道,他一定会让人鱼回到他的大海里。
他会尽一切办法,为他的人鱼铲除横亘在这条道路上的阻碍。
他可以没有锚;但他的人鱼不能没有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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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章节看不懂或者不理解的读者不要紧张,后面会展开,也可以看看其他鱼鱼的留言~
第18章 第十八章节 爱人
克里斯到底还是没有参加黛西的葬礼,只是坐在马车上远远看了一眼。
太冒险了。再加上,他还有一个俘虏要处理。
地窖里,埃里浑身血污,在打手拳打脚踢下发出哀厉嚎叫声。
“我都说了!我什么都告诉你了,卡特!啊啊啊啊啊!”
克里斯挥退手下,上前拎起他的衣服领子,后者在他的目光之下恐惧地发着抖。
“你派杀手来暗杀我的时候,我跟你说什么了,埃里?”
克里斯说,语调平静,但其中含义让埃里不由自主哆嗦起来:他孤注一掷地没命狂喊:
“不是我!不是,不是我,卡特,不是——”
他话还没说完,就被克里斯一手贯在了墙上,发出一声闷响;他满嘴是血,被克里斯拽着头发扯起来,绝望地摇着头。
“一颗牙没让你长记性,”克里斯在他耳旁说,冰冷的眼睛里毫无怜悯,“这次你得给我一条命。”
在走出地窖时,克里斯就察觉到了不对劲。
他被伏击了。
在这之前,埃里已经被他处理掉了。这段时间里,多方面调查都指明。这位了不起的先生是这个阴谋幕后之一:他利用沙耶罗来威胁奥古斯汀,怂恿小子爵出主意绑架了黛西,甚至最后一把火烧了房子;他甚至也收买了他的几个手下,把塞谬尔一路从小屋里引到歌剧院...然后让他的人鱼被暴露在众目睽睽之下。
但是,埃里连爵位都没有,充其量也只是个颇受宠爱的私生子罢了... 他怎么会有能力,布下这么大的一个局?这一点克里斯早就心存疑问,在埃里被严刑拷打短短几天,也都知道得清清楚楚了:埃里并不是主谋,充其量也只是个关键的棋子。而这个幕后主谋 -- 布莱尔勋爵,已经藏到了克里斯找不到的地方...
但这都不要紧。克里斯选择将计就计,装作被擒住,让他的人手跟着...他等着这次伏击,而对方将会引导他。
他们的目的地是一座废弃的教堂。月亮升起来了,天空是一片望不见尽头的深蓝。克里斯被人反拧着手肘,推搡着往里走:教堂入口是雕刻花纹依稀可见的内拱门,灰色破败,冷风吹过悬挂着的蜘蛛网,一只腿脚极细长的黑色蜘蛛从中间窸窣爬下,消失在黑暗里。
克里斯在冷风中抬起头,被风吹得眯起眼睛:他的人已经跟着来了。但现在,还不能轻举妄动。
从天空俯瞰,这座教堂就是一个十字。在来者的眼里,教堂顶端的十字仍然高耸。两座修长的圣母像被雕刻在内拱门高处,面纱垂下,灰白眼眶中没有眼珠,但那悲伤的眼神还是落在了来人身上。圣经故事被栩栩如生地雕刻,是受审判的罪人 -- 形状丑陋,抱头或痛苦地扭曲着身躯,正在被地狱的恶魔拉入深渊之中。上空的圣徒与圣母为一列,神色不安,正纷纷将视线投在唯一的审判之人身上。克里斯认出有几个圣徒,手里正拿着他们殉道时的物件:钥匙,被烧死在上的烤架,还有一张被剥下来的人皮。
他们停住了脚步。在前方弧形大顶拱之下,高处摆放着一座轮椅。
轮椅上的布莱尔勋爵把头抬了起来:
他的目光缓缓地移到了克里斯的身上。
有人立刻上前,将从青年身上找到的匣子送了上去:布莱尔勋爵只是把它打开,微微看了一眼;他的手下这时候退了出去。
匣子之中,安置着一颗鲜红的心脏。它甚至还在搏动:而这种起伏让人第一眼就从灵魂深处感到不安。勋爵的目光落在这只心脏上,停留了很久,而那目光中也没有什么实质感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