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海恐惧(29)
然后,他只是叹了一口气。
他看那只匣子的眼神与其他人不同。克里斯见过其他人的眼神:恐惧的,贪婪的,极其渴望的...甚至他自己也会被这只匣子诱惑,从而露出那种与他人无分别的眼神。但勋爵看那只匣子的眼神是不同的:那眼神如同看到一段深深伤痕般的回忆,像是圣母雕像投下的包容目光,低垂又悲伤。
“你知道这只心脏的由来吗,卡特先生?”
“传说中是女巫欺骗了他的人鱼爱人,挖出了他的心脏,再封印进这只匣子...她向他祈求好运,然后再挖出他许给自己的心。”
“不是的,不是的,卡特先生...这些传说都是如此荒谬。她不是女巫。这只匣子里装的是她的心...挖出她的心的,是她的人类爱人。”
什么样的甘甜,能被称作爱情?
在人鱼淡红色的竖瞳之眼中,倒映出一个黑发男子的面孔。他的眼睛是鸽子羽翎上最温柔的一重灰色,他笑起来的时候,唇边勾起一道典雅的纹,是乌云过后,夜中落在海上的温柔月光。
他是年轻的领主世子,需要一个健康的继承人,以及任何人都不能阻碍的一片前程;而他想要的好运,就藏在他水池里情人的心口里。
年轻的雌性人鱼从水中抬出上身,白发湿漉漉垂下,露出前额。一滴晶莹水珠自她的眉弓落下,滑落自唇边,被一个情人的吻轻轻吻去了。
雪发在他修长的指间如同水雾一般化开,而他向她许愿一颗心:他会好好地珍藏它,爱护它,用尽所有的方式,保护它不受任何伤害。
“我的爱人,”他叹息一般的嗓音,那种注视,那种温柔,“我的爱。”
他没有给我人类的名字;他只用‘我的爱’来称呼我。他的目光落在我黑色的尾鳞上,而他的吻轻轻落在我的前额。
什么样的苦涩,能被称作爱情?
是一把冰冷的匕首,剜进我柔软的心口。他吻去我的眼泪...那吻与曾经一样。血沿着锋利的刀锋慢慢往下滴落,像是一条痛苦的小河。河水是苦涩的,从我的心口流淌而出,每一滴河水都闪烁着曾经的甘美...他痛我以甘美,又爱我于苦涩;他要我的心,要我眼中的光辉,要我的黑暗和祝福。
爱人啊,我的爱人。
你欺骗了我。我的心是你的,我的心属于你;我的爱属于你,我的恨也属于你。我像是爱着你一样恨着你,像是恨着你一样爱着你。再看我一眼,我的爱人,再看我一眼;看我已经变得冰冷的脸颊,从我的脸颊上滑落下来的,那滴冰凉的水珠。
你吻去它了吗?它的味道是甘甜,还是苦涩?不,那不是我的眼泪...人鱼不会流泪。那是我的爱,我诅咒一样的爱,在没有尽头的黑暗深渊之中,从现在开始,每一分每一秒,每一分每一刻。
我的爱,我的爱人。
布莱尔勋爵垂下眼。克里斯听见他的一声叹息;那只鲜红的心脏仍然在激烈地起伏搏动,囚禁在匣子之中,时时刻刻,分分秒秒,此时就安放在他的膝上。
“这颗心...不是乔伊丝的。”克里斯听见自己的声音,“谁挖出了她的心...乔伊丝又是怎么死的?”
听见了他的声音,布莱尔勋爵慢慢把头抬了起来:他注视着他的时候,那种目光越过了克里斯的身躯,落在教堂石室一侧的玻璃花窗上。玻璃虽然已经破碎不堪,但仍能看出昔日用黄金炼成的红,硒炼成的浅玫瑰,深绿,还有蓝宝石。皎洁色彩之中,他想起来他记忆中那双紫罗兰色的眼睛:在朦胧的水雾之中,闪烁磷光的银发垂过苍白的肩;她回眸一望,那就是永恒。
“...我第一次见到她,是在十五岁。”布莱尔勋爵轻轻说。他没有回答克里斯的问题,“她不开心,我常常去看她。水池太小了,铁链又太冰凉。”
他第一次见到乔伊丝的时候,人鱼还没有名字。她被展出观看,被当作某种奇特的异国生物,在伯爵夫人的客厅里供人赏玩。她还没有成年,她还十分小,但她的生活已经苍白又乏力,像是一轮正在暗淡光辉的下弦月。布莱尔总是会偷偷溜进客厅看她:在所有人都离开之后,客厅里只有几根烛火,烛光跳动,明明暗暗,修长的银磷色鱼尾在水中折射出分辨不清的色泽,是裙的纱,蝴蝶的羽,是一束在夜色中的幽幽月光。
“她不开心。”布莱尔说,“她总是不开心。我希望她笑起来,我送给她这个名字。”
J-o-y-c-e。她是他的白蔷薇,是蝴蝶,是风中颤抖的水仙。什么能让她开心呢?玲珑闪烁的珠宝不能,纱裙与头冠不能,他的诗,他的作篇,他的颂唱也不能。他甘愿做她永远的侍卫,直到另外一个圣徒走进了她的心扉。
她那样热切地爱上了他。她的约翰,她忧郁的牧师。白领系在他象牙般的脖颈上,代表他唇中说出的上帝的言语 -- 他的唇!那么红,他的乌发那么黑...他的眼睛里是一束苍白的月,但他的言语,他说出的言语... ...
他说她是罪恶,是蛾摩拉城的女儿,是打开魔盒的潘多拉,是淫欲的夏娃!但她不懂什么是罪恶...她只想吻他的唇。
看着我,约翰,你为什么不望我?为什么要遮住你的脸,为什么要遮住你的眼睛?
你若是看见了我,你一定会爱上我。我看见了你,约翰,所以我爱上了你。
“...他为我来驱魔,我的朋友,约翰,”布莱尔低低说,“但我根本没有被魔鬼蛊惑。她是我的天使,我的小水仙花。”
年轻的牧师始终不愿意看她。他不愿意望她,他不愿意爱她;人鱼于是斩下了牧师的头颅,鲜血蜿蜒一路,从台阶一直蔓延至高塔 -- 那曾经是她银色月光一样的尾鳞,现在鲜血淋漓,滴滴答答一节一节流下。
“不,不,不要跳下去,乔伊丝 -- 不!”
一轮下弦月正在高处独自苍白。皎洁月光落在高塔处的人鱼身上,而她用双手捧住爱人血淋淋的头颅,在牧师变得冰凉的唇落下一个唯一的,也是最后的吻:
【我吻到了你的唇,我终于吻到了你的唇...你的唇是苦涩的。是血的味道吗?】
【不,说不定这是爱情的滋味。据说爱情是苦涩的...】
【不过,那又有什么关系?我终于吻到了你的唇!】
他的乔伊丝已经从高塔上跃下了。但如果时空可以流转,他枯萎的小水仙花也能再次绽放光彩。
”你的人鱼,双尾的人鱼...他们可以带领时空穿梭,让时间不再成为枷锁。至于这只匣子...毁灭这只匣子,只是他要求的报酬。“ 布莱尔勋爵说,“这是我被要求完成的任务。他想要终结这个诅咒...但他无法自己毁掉这只匣子。任何出自他意愿的命令,都不能毁掉这颗心...”
“而我能理解她的痛苦。带她解脱是我本意,此刻即是终结之时。”
雪亮刀刃之上,跳动的冷光刺痛了克里斯的眼睛。而就在下一刻,那柄尖刀被勋爵双手紧握 -- 直直刺入了那颗还在跳动的血红心脏之中!
一声近在咫尺的愤怒锐叫从四下骤然响起,似一道波纹以匣子为中心传散开来!教堂石壁上被犁出一道道狭长的深深沟壑,而破败的玫瑰玻璃花窗如雪崩一般,纷纷“噼啪”破裂而开!
那是海妖掀起的怒涛,是塞壬的刃歌,诅咒一切 -- 一切得到她的心的人!
无垠的黑暗迅速笼罩而下,只是刹那间就被致命的亮光驱散 -- 不,不...那不是什么亮光,那是从外扔进来的火把!教堂石室内被照得橘光通明,在下一刻 ’唰’地一声燃起半人高的火焰,沿着石室墙边事先洒下的烈酒喷薄而起!
“这就是你和我最终的地方!”年轻勋爵的声音乍然抬高,“匣之心最后的拥有者...这是我们最终结束之地!”
汩汩鲜血从刀刃流淌而出,那颗被钉穿后,仍在激烈跳动的心脏断口,开始流出炽红的心头鲜血 -- 如此热烈,如此炫目!这样的红能刺伤人的眼睛,能让盲人落泪,能让神经敏感的艺术家跪倒匍匐 -- 而银色刀刃所割裂之处,鲜活心脏在下一刻便迅速开始腐朽干枯!
克里斯悚然回退一步 -- 同样开始干枯的,还有布莱尔那双紧握刀柄的双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