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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中月(156)

作者:funny2333 时间:2021-09-10 03:21 标签:NP 男男 民国

  但凡有人看见少督军如今的脸色,便会从背后涌起一股深不见底的寒意。两枚眼珠在眼睑下突突直跳,那一点稀薄的睡意显然是行将失效的符箓,无论如何镇不住其下呼啸的戾气与不甘了。
  梅洲君立时听出了这痴人所说的梦话。
  ——不,许,走!
  好大的威风。这凶兽虽倒伏于地,爪牙却时时惊颤,仿佛随时要挣起来咬断他的咽喉。
  梅洲君盯了他片刻,忽而冷笑一声,将那手指一根根从手腕上撕了下来。
  “陆雪衾,你连梦都做不成么?”他轻声道,目光一动,落在了那两条铁链上。
  他方才从陆雪衾身上搜得了钥匙,只是双腕麻痹,在挣脱时不可避免地又添新伤,那镣铐上泛着令人作呕的血腥气,用来锁住陆雪衾再合适不过。
  梅洲君对他周身关节烂熟于心,也知道他通身的本事,自然不会托大,将人连腕带肘结结实实捆了数匝,这才起身朝门边走去。
  地上还横着一个。
  陆白珩不等他收拾,自顾自倒在海月窗下,眉毛紧皱,脸上泛着无边的困惑。
  梅洲君瞥他一眼,错身之时,将钥匙丢在他身上。
  陆白珩身上那点儿药性,纯是自讨苦吃,不久之后便能转醒。抓着这么个烫手山芋,这家伙跑也不是,留亦不敢,天人交战中,恐怕也无暇再来寻他的麻烦。
  ——至于能不能从陆雪衾盛怒之下逃脱,就看他的造化了。
  门开之后,梅洲君再没有回头。
  月深而远,这无边的空明支撑着他,一步步向外行去。只是寒风一吹,广寒彻骨的药性又开始反扑,冷热交织,仿佛身在乱潮之中。
  陆雪衾言出必行,他无处可去,已在生死簿上除名。一旦贸然露面,陆雪衾的障眼法失效,必将引动陆氏旧部与日本人的双重追杀,甚至祸及亲眷。
  酒醉后的昏沉亢进,连日被囚的怨怒,锦囊绽裂时的悲恨交加,前无出路,后有追兵,不得与亲故相见,自此无颜告慰于母亲灵前......若非他仍留有最后一点自制力,恐怕刚刚便已提枪了结这段孽缘了。
  为什么没动手?
  陆雪衾从他口中夺药之时,他心中涌现的并非复仇的快意,而是一片兴致索然的空茫。
  何其疯魔!
  他亦不可避免地为这种执念而惊诧,唯有敬而远之,但凡......有任何动摇,过往种种流血挣扎,岂不成了天大的笑话?
  这一瞬间的动容竟如针刺一般,梅洲君骤然惊醒,踉跄一步,整个人撞在了院墙上。
  这一声闷响显然惊动了什么,有个苍老的声音从门房里叫道:“什么人?”
  梅洲君认得这个声音,是偏门门房老金,专司收发信件,替主人家送报纸。他过去就给梅家当过差,有些情分,是以虽老眼昏花,仍守着个闲差未曾卸职。
  这么个老头子,打发起来轻而易举。他侧退进墙根阴影里,撮唇学了几声鼠叫。
  门里果然有了趿拉鞋底的动静。不多时,房门吱嘎一声开了,从中探出一支黑黢黢的烧火棍,在黑暗中胡乱打划了几下,烫出几缕发烫的青烟。
  “去,去,去!又闹耗子!”
  门开的瞬间,墙根便被火光熏得通红了。梅洲君一眼便瞧见了靠墙处的铜盆,里头烧得毕剥作响,不时飞旋出几张烧穿了的残纸,似乎是刚引着了火。
  这一点火光被淹没在浩渺的夜色中,原本是微不足道的,梅洲君胸腔中深不见底的寒气却为之一退,脑中忽而掠过一道灵光。
  是了,取暖!
  更深露重,他仅仅走了这一段路,手脚便被寒气侵袭,药性眼看就要压制不住了,不知还能走出多远。若能以纸引火,吞入口中......旁人畏之不及的,对于他而言却是一味灵药。
  金老伯赶了一阵耗子,似乎是受不住外头深重的寒气,又缩回去将房门带上了。那一阵急遽变化的气流果然又冲出了几张残纸!
  梅洲君拣了张大的,伸手接住了,上头的火乌得飞快,他刚吹去边缘处的焦黑,引着一点小火缘纸而行,目光便定住了。
  只见残纸上赫然印着几行铅字。
  ——号外!
  无名尸首堆垒浅滩,连氏商船触礁惨案!
  是近日的报纸!
  梅洲君心中猛然打了个突,眼前的铅字如虫豸一般扭动,他仿佛有一瞬间失去了认字的能力,从头到尾看了三遍,那字都从眼里虚虚实实滤过去了,无论如何凑不成意思。
  他猛然抬手,捏了一捏眉心,这才靠着院墙,把这一篇短报看了下去。
  晋北口岸接连涌上浮尸,曝晒之后,臭气熏天,经宋道海多方查验,身份终于辨明,是连氏商船触礁后溺毙的伙计。连氏押送的这一船皮货售价不菲,沿岸多有亡命徒泅水打捞,撬开船舱一看,里头嵌有腐尸数十具具,仿佛船底累累的藤壶!
  如此阎罗手段!
  他早该想到,以陆雪衾一伙的做派,斩草除根,怎会顾惜旁人性命?
  若说方才涌上心头的尚且是一己之愤,如今他却在奇寒彻骨之中,迸发出了空前的杀意。
  ——天道昭彰!陆雪衾,与虎谋皮,是我之耻,我不杀你,是我之过!
  好在今日......便能了结!
  他单手撑墙而起,灌入肺中的那一口冷气与爆沸的心跳相冲撞,竟令他眼前一阵发黑。
  于此同时,院墙之外,传来一阵童稚的呼声。
  “卖——杏花喽,卖杏花!新摘的杏花,还沾着水汽......金大伯,你们府上要不要?正好供小姐太太们晨起挂在床前......啊!”
  “当心!”
  卖花童子绊了一跤,亦扑在院墙上,那杏花花瓣被夜风吹得纷纷扬扬,逾墙而来。梅洲君心中狂跳,猛然转过头去,院门自铁锁间敞开一线,那顽铁般的黑夜里仿佛扑进了一道曙光。
  一道人影俯下身去,将那翻倒的杏花篮扶正了。


第144章
  梅洲君浑身的力气都泄尽了,沿墙止不住地滑落下去,任由杏花湿雨一般扑了满身。
  是他!
  比起上次见面时,连暮声又清减了不少,只是肩背依旧一丝不苟地平展着,这使他身上那种相当老派的纡徐文雅之中,又透出瘦石般铮铮的质地。
  那一瞬间的大悲大喜,几乎将梅洲君冲刷得形骸俱灭。这一场黑不见底的梦里,竟有天意使然般的眷顾。
  这种侥幸如此虚幻,若说他一生中怕过什么,那便是此刻——仿佛呼吸声稍稍重了,眼前的蜃景便会泯作云烟。
  只是......这绝不是重逢的良机。且不论对方是如何死里逃生的,这样堂而皇之地露面,是生怕陆雪衾杀不了他吗?
  快走!
  那道身影将花篮递给童子,却又立定了。
  童子见他不动,不由问道:“先生,你就是这家里新来的人么?要不要带些时令花果,作案前清供用?”
  新来的人?这是什么意思?
  卖花童子年纪小小,说话却有些路数,显然是和富贵之家打惯了交道的。
  连暮声道:“你常常在这里走动?”
  “那是自然!城里的夫人太太们,都爱从我这儿买鲜花鲜果,我熟络得很呢!”
  “梅家的人回来过么?”
  童子原本说得眉飞色舞,听得这两个字,舌头猛然打了个结,小心翼翼道:“梅家?先生,你没......没看过最近的报纸么?梅家大少爷预备进城的时候,被强人劫杀了,梅家举家离了晋北。这宅子也换人住了,听说是哪位大帅用来安置姨太太的。你要找梅家的人,只怕来晚啦!”
  原来如此!陆雪衾必然弄了具血肉模糊的尸首,哄他们离城。不,也不见得,说不定是安置在了城中某处,只在报上大施障眼法。
  不知为什么,他心里忽而冒出一点针刺般的酸楚,不愿令这句话传进连暮声耳朵里。这呆子好不容易死里逃生,访旧却为鬼,同等滋味,他已尝过一遍——
  “我知道,”连暮声轻声道,“我只是想来看看他。”
  他话说得平和,摘了眼镜,以口袋巾在镜片上抿了一抿。这擦拭的动作可谓细致,捏住镜片的手指却不易察觉地发起抖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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