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归墟(106)
楚惊寒单手持杯,正啜饮茶水,余光轻轻一瞥,淡声道:“是点苍派与花间会。”
楚宝儿嘶一声,表情像是牙疼:“得,冤家路窄。”
原来云南点苍派雄踞大理,与川南花间会一个在南,一个在北,隔着金沙江相距数千里,但百余年前两派高手结下深仇大恨,从此辗转复仇,死伤惨重。两派武功偏偏又互相克制,所以经过数十场恶斗大战,依然胜负难分,纠缠不清。上回两派相斗还是五年前,双方好手皆两败俱伤,同归于尽。此时仇人相见,都是你杀了我师兄我砍了你师妹的关系,眼睛红得几乎往下淌血,两句不合便即大打出手。
这等仇怨,外人自是无法调停。即使是东道主,也插不上话。
程飞苦劝无果,背着手在战圈外踱来踱去,拿不定主意。
正要派人去禀报圣姑,只听轰地一声巨响!
程飞猝然抬头,当时惊得魂飞魄散!
原来无神台正中央原本矗立着一块十米高的石碑,碑上刻着“千秋万代”四个龙飞凤舞的大字,四字镶填金箔,在日光下熠熠生辉,蔚为壮观。
此时此刻,此碑竟被飞来一人,拦腰撞裂!
程飞浑身的血已冷了,指尖不住地发颤。
他急忙掠过去,一把揪起撞碑之人,此人以头抢碑,天灵盖陷进去,脑浆崩裂,鼻斜口歪,眼见是活不成了。于是他丢下人,又扭头恶狠狠地盯着点苍派。
掷人的正是王麻子王余恩,方才他用了十成内力一掌将花间会一人拍飞出去,没想到竟会砸裂了那块石碑,此时见那老头凶神恶煞地瞪着自己,心里虽然发憷,但在群雄面前,不得不挺起胸膛,嚷嚷道:“不就是一块石碑么?多少钱?点苍派赔你就是!”
程飞沉脸冷笑:“你可知这是什么碑!”
王余恩当然不知道:“你说这是什么碑?”
“此乃我教圣碑!”程飞咬牙切齿,“你可知毁此碑者该当如何!”
王余恩听他声色俱厉,面上已愀然变色,嘴唇发白,正要讨个不知者无罪的说法,有人高声唱道:“圣尊到!”
无神台上登时鸦雀无声。
一声罢,一声又起。
“圣姑到!”
众人脸上的皮肤都绷紧了。
风声也紧。
圣教徒分开人群,凤隐从从容容地慢步而来,他身着一袭端凝厚重的绣金黑袍,外罩雾一般的薄纱红绡,衣摆被风刮起,猎猎作响。
人群中响起窃窃私语,因为他们中大部分人都是第一次见到魔教尊主的真容,早闻凤隐模样姣好,谁能想到竟好到这种人神共愤的地步?
在场多半的年轻女子都不禁心旌荡漾。
楚宝儿盯着瞧了半晌,不禁把眉头皱得死紧,低声骂了句死妖怪。
凤隐似乎听到,幽幽瞥来一眼。
楚宝儿登时吓得心肝儿一颤,一张脸涨得通红。这妖怪耳朵还挺好。
饶是凤隐邪肆张扬,光风霁月,也并不能完全抹去圣姑的存在感。
司空逐凤只微妙地落后圣尊半步,几乎与他并肩而行,她以黑纱蒙面,曼妙的身体也裹在黑绸布中,只露出一双死潭般寂静的眼睛。
她把目光轻轻一扫。
所有圣教徒忽然同时单膝跪地,垂下头颅,虔诚高诵:“天池圣教,超今越古!圣火到处,皆为圣土!”
其声震耳欲聋,群雄慨然色变。
凤隐唇边隐现森然冷笑,但一闪即逝,他走到无神台中央,看一眼被撞裂的石碑,再扫视一圈,心下已经了然。
所有人都在等待,等着看凤隐要如何解决此事。
只听凤隐慢声道:“程长老何在?”
程飞越众而出,拱手:“属下在。”
凤隐注视着他:“本尊若没记错,程长老今年已五十九岁。”
程飞回说:“是,再过两个月,就满六十整。”
凤隐点头:“你在教中也已三十九年。”
程飞脸上一根筋在抽动:“是,老尊主在时,我就在了。”
凤隐叹了口气:“你侍奉过老尊主,又从小看着本尊长大,见证了圣教这么多年来的兴衰荣辱,实在很不容易。”
程飞垂下头,心中的不安逐渐放大。
“像你这样的老人,想来已将维护圣教名誉的职责刻进了骨血。”凤隐转动着大拇指上的血扳指。
而这块圣碑岂不就是圣教的名誉?
程飞已明白了凤隐的意思,他睇一眼圣姑,圣姑无声地闭上眼睛。
程飞也闭上了眼睛,眼尾沟壑一般的皱纹倏地伸展开,嘴唇蠕动:“属下不敢忘。”
凤隐话音一转,忽然又躬身温柔道:“程长老膝下有几个孩子?”
程飞浑身一震:“有长男,还有次女,幺儿。”
“本尊还记得程长老的女儿不久前刚刚成了亲。”凤隐柔声道,“令郎也都已成家立室,如今掌管着教中赌坊那块的营生。”
程飞脸色已经煞白,抱拳的手抖得不像话:“承蒙,承蒙圣尊记挂。”
围观的各路英雄瞧得一头雾水,完全不明白这主仆二人为何选在此时此地话起家常。
凤隐深深看了程飞一眼,拍拍他的肩:“虎父无犬子,像你这样的能干,你的儿子也一定很能干。”
程飞连忙匍匐在他脚下,颤声道:“但愿犬子能为圣尊效犬马之劳!”
凤隐薄唇轻启:“好。”
不知为何,程飞大喜,“砰砰砰”朝凤隐连磕三个响头。
凤隐受了,问:“你还有什么心愿么?”
此话一出,群雄中已有不少聪明人领悟过来,都默默瞥过眼睛,不忍再看。
程飞神色间已然超脱,道:“没有了。”
凤隐又叹了口气,直起身,悲悯道:“慢走。”
程飞朗声道:“天佑圣教,千秋万代。”
说完,一掌高高举起,狠狠拍在天灵,嘴角血液缓缓流下,他人已噗通倒地。
群雄皆倒吸一口凉气,现在人人都知道毁碑者该当如何了,就像人人也已知道魔尊凤隐的作风了,此人轻描淡写几句话,连逼带哄,就能诱得教中老人心甘情愿地自戕殉教,可见心肠之硬,执法之严,手段之高明。
而那人依旧是那副似笑非笑的模样,接着问:“护碑手何在?”
刷刷刷又有四人越众而出,皆是程飞的心腹手下。
凤隐的目光自他们坚毅的脸上一个个扫过去,沉声问:“你们的职责是什么?”
为首那人大声道:“碑在人在,碑毁人亡!”
凤隐又问:“你们应当怎么做?”
四人垂首,不再说话,忽然为首之人也高呼一句口号:“天佑圣教,千秋万代!”
刷地一声,四人同时拔剑,两两相对,嗤嗤两声,都将剑刺进了对方胸膛,相对跪倒。
他们的血喷溅在裂开的圣碑上,洒在圣洁如新的无神台上,缓缓蔓延,就像熊熊燃烧的火。
王余恩的手脚冰冷,他已知道,今日自己必死无疑。但他难道就这么死了?
不,不可能,他一身武功,怎能束手就擒?他要搏上一博!
他已做好准备,但他听到凤隐说了一句话,一句话就让他走投无路!
“点苍派与花间会,两派阖派上下分别有多少人?”
王余恩目眦欲裂,不敢置信般瞪视凤隐。
凤隐身旁一位蓬发下属翻开随身携带的厚册子,接话道:“点苍派共五百五十三人,花间会共七百零八人。”
凤隐转着拇指上的扳指,但笑不语。
但他的笑容中已现杀机!
只见花间会一人跌跌撞撞而出,嘶声道:“你要如何?”
凤隐拢袖,表情似乎很是为难,沉吟半晌,才道:“要想让我不如何,也可以,只需答应本尊两个要求。”
那人问:“什么要求?”
“这第一个要求倒也好办。”凤隐道,“你们中凡是方才参与斗殴的人,每人砍掉一只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