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归墟(95)
沈墟咳声渐止,他想起来了,凤隐这个疯子,吃软不吃硬,越是与他较劲,就越纠缠不清,想跟他对话交流,必须服软。
于是点头。
“乖。”
心中积郁一扫而空,凤隐卷起唇,心情很好,帮人换好药,再去收拾地上被摔碎的瓷碗,出去了一趟,回来时,手里又重新多了一碗刚熬好的药和蜜饯。
沈墟半睁着眼睛,平躺在榻上,不知在想些什么。
凤隐将药碗递给他,他坐起身,乖乖地喝了,凤隐随手往他嘴里塞一颗蜜饯,他也从善如流地含了。
凤隐在榻边坐下,他往里挪了挪。
凤隐看他有如惊弓之鸟,心下不悦:“你这样显得好像本尊在欺负你。”
难道不是?唇上鲜明的痛感还在,沈墟撩起眼皮看了他一眼,又飞快地垂下。
凤隐失笑:“明明被咬的是我。”
活该。沈墟继续挪。
凤隐柔声哄道:“好了好了,别退了,本尊知道了,以后再不亲你就是了。”
他骗死人不偿命,沈墟根本不信,言简意赅:“放我走。”
凤隐微笑:“不行。”
沈墟皱眉:“为何?”
凤隐:“你先告诉我,你出去之后想做什么?”
沈墟想也不想:“杀司空逐凤。”
凤隐挑眉,一副我就知道的样子,替他分析道:“你想杀圣姑,首先要打败长老堂四长老,四长老之一的燕浮你也曾见过,那浑人是个酒鬼,但武功还不错,其余三位与他的身手也大差不离。收拾完长老堂,你要对付左右两位护法,分别是惆怅阎王秦尘绝与欢喜童子郝不同,这两人你也都交过手,实力如何,没人比你更清楚。完了还有燕云十六婢,她们是圣姑的贴身丫鬟,各个身怀绝技。这些人里,每一个单独拎出来,都不是你的对手,但若他们联起手来一起上呢?”
沈墟不傻,自然知道双拳难敌四手的道理。
“但你依然要杀她。”凤隐揉了揉眉心,掩去疲惫,“哪怕这是条死路,你也非要往死路上走,对不对?”
“她杀了我恩师。”沈墟道,翻起旧帐,“你一开始就知道,却还骗我是裘潮生。”
凤隐广袖一挥:“因为我不愿你送死。”
沈墟斜斜倚在床头,眼神晦暗不明,此人明明捅他剑时不假思索,此时却来假惺惺说些好话,真不知这厚脸皮是怎样炼成的?沈墟一个字也不信,淡淡道:“那时你不过是想诱我调查裘潮生。”
凤隐不以为意,耸肩道:“这样你不用送死,我又能达到目的,一举两得,何乐而不为?”
沈墟闭了闭眼睛,勉强压下腹中怒火,他不理解凤隐为何将利用与欺骗说得这样云淡风轻,似乎这只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难道魔教中人都是这种脾性?沈墟不愿将这种差异归结为教派不同,他更愿意去相信他与凤隐本就是截然不同的人,珍视的东西不同,理念不同,导致行事作风也天差地别。
沈墟有些乏了:“说来说去,你不过是想阻止我去杀她。”
“不。”凤隐摇头,“我只是想让你等一等。”
沈墟不解:“等什么?”
这一次凤隐沉默了很久,久到沈墟已快睡着,才听见他缓缓道:“这世上只有一人能杀死司空逐凤。”
沈墟:“谁?”
凤隐:“我。”
第69章
沈墟怪异地看了他一眼。
“怎么?”凤隐莞尔,“难道你以为本尊再怎么禽兽不如,也干不出弑母这种事儿?”
他的笑容在暖黄摇曳的烛火下显得越发柔和,令人心生不适。
“你能不能别这么笑?”沈墟建议。
凤隐怔了怔,反问:“我笑了吗?”
沈墟点头:“笑得很开心。”变态一样。
凤隐抬手摸摸自己的脸,表情有一瞬间的诡异,敛了笑,直勾勾盯着沈墟:“知道我为什么觉得你这人很有意思么?”
沈墟诚实摇头:“不知道。”
他甚至觉得自己无趣透顶。
“因为你总敢说些别人不敢说的话。”凤隐轻轻叹一口气,拍拍身边软垫,“过来。”
沈墟以沉默抵抗。
凤隐弯起狭长的眼睛:“乖,我不想动武。”
沈墟权衡利弊,片刻后,慢吞吞挪回来。
凤隐双掌倏出,控住他的腰,未等沈墟挣扎,顺势躺倒,头搁在他大腿上,满足地喟叹一声,阖起双目。看表情,似乎很是享受。
沈墟身体紧绷,半天也没缓下来。
想逃的话,就趁现在。
目光垂落,凤狗的咽喉近在咫尺,性命唾手可得,可无论如何,沈墟也抬不起手——因为凤隐在笑。没人能对着这明艳的笑容硬起心肠。
他颓丧垂手,觉得自己没用极了。
“现在知道我为什么下意识总要笑了吗?”凤隐缓缓睁眼,拉过沈墟握拳的手,一根一根掰开骨节泛白的手指,再将自己的手插/入那些指缝,十指相扣,一点点握紧,填满,直到严丝合缝。
沈墟做不出什么像样的反应,只能任其施为。凤隐的手很凉,语气也凉。
“本尊小时候是个小废物,除了一张脸长得好看,一无是处。圣姑很不满意,因为哪怕是当个漂亮傀儡,本尊也不够格。成天臭着一张脸的傀儡,没人看得顺眼。”
“后来经过一点点训练,我就变得爱笑了。”
“几乎是无时无刻不在笑了。”
“这是让一个傀儡听话并臣服的第一步。”
“如今我已养成习惯,越是承受不住,笑得越灿烂。”
“心中越是在琢磨些见不得人的阴暗念头,笑得也越灿烂。”
沈墟不耐地动了动,指甲像羽毛,轻轻刮擦凤隐手背上盘蛇般凸起的青筋。
凤隐似乎很喜欢沈墟的手,把玩来把玩去,从指尖到掌心细纹,每一个角落都悉心照顾,来来回回也不觉得腻,他的语气听来就像是玩手时附赠的闲聊:“傀儡有一天也会失控,为了让它不至于觉得自己是独一无二不可替代的,还要安排另一个更听话的傀儡,来与他争宠夺权。”
沈墟在心中猜测,凤隐说的另一个傀儡,应该是秦尘绝。
“哼,不过替代品终究是替代品。”凤隐冷笑,“一条狗的野心要是太大了,他的主人会先一步宰了他。”
“所以你若以为这里面有那种传统的母慈子孝骨肉亲情,那就错得离谱。”凤隐像是倦了,一扭头,将脸埋进沈墟腹间,瓮声道,“有的只有利用与猜忌,制衡与戒备,党同伐异与明争暗斗。”
他如自言自语般说了一通,转眼沉沉睡去,像一个三天三夜未合过眼的旅人终于找到了安全的休憩地。
隔着薄薄衣料,沈墟感觉到对方鼻息间有规律喷洒出的潮湿热气,他缓缓抬手,瞄准了凤隐莹白修长的后颈,落下时,却轻轻抚在了那微微隆起的仿佛毫不设防的背脊。
他一下一下抚着那背。
就像抚摸着昔日沉睡的“踏雪”。
他没忘记杀死踏雪的就是凤隐的母亲。
他也根本不信凤隐让他等一等的鬼话。
他想做的事,从来没人能够真正阻止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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奈何宫的地宫很大,除了没人,吃穿用度一应俱全,为了不让沈墟养伤时感到无聊,凤隐甚至搜罗来许多奇珍异宝,什么苗疆偃师做的会走会动的木头小人,野兽腿骨做的骨笛,精巧的饮水鸟,无论如何也解不开的梅花锁,到后来,他直接拎来了一只狐狸。
一只活的狐狸。
还有点似曾相识?
沈墟一动不动地坐着,面无表情,跟狐狸大眼瞪小眼,迟疑出声:“它……”
狐狸葡萄般黑亮的小眼睛充满了期盼,像是在说:是我是我是我呀。
沈墟鼻子一皱,上半身战术性后仰:“它会咬人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