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归墟(18)
眼下人人既得见沈墟超凡脱俗的仪态,自然而然就联想到凤隐那魔头荒淫无度男女通吃的名声,又听闻沈墟如何拼死相护,凤隐又如何冲冠一怒为蓝颜,彼时两人同处禁地洞穴,也不知幕天席地干了多少销魂下流的勾当,或许就是情到正酣时遭人打断,魔头内外不畅,故怒而大杀四方……
沈墟不知众人满肚子里翻腾的男盗女娼,风不及却不是无知小儿,当下强忍内伤,放声大笑:“哈哈哈,冲凌啊冲凌,瞧你也已年纪一大把,又是修道之人,怎的如此思想龌龊为老不尊?所谓仁者见仁智者见智,淫者见淫莫不也是如此?”
“哼哼,这档子丑事你的宝贝徒儿做得,我们便说不得吗?风掌教未免太过护短昏聩,直堕了剑阁掌教的威名!”冲凌剑指沈墟,冷冷凝视,“自古杀人偿命,天经地义,小畜生若还有一丝羞耻之心,此刻就该引颈自戮,向天下英雄谢罪,如此,不至于累及师门,贫道也能宽宏大量留你一具全尸!”
他喊得义正言辞,众人附和着鼓噪叫好,其中纵有二三不平者,微弱的质疑声也被大流淹没。
待人声稍低,沈墟微微偏头,眉尖轻蹙:“你说完了?”
冲凌愤慨激昂的面上现出空白:“什么?”
“要打就快些动手。”沈墟淡淡道。
冲凌青黄的脸皮似乎裂开了。
风不及在旁又兀自大笑起来,颇有些放浪形骸之象:“哈哈哈,徒儿你该多担待着一点,他们牛鼻子老道最是喜欢满口仁义道德,叽叽喳喳喋喋不休,满世界的王八经都被他们念了,你左耳朵听右耳朵出就是了。”
沈墟微微一笑:“是,师父。”
风不及略微沉吟,问:“心决悟得如何了?”
“弟子愚钝。”沈墟道,“暂只窥其一二。”
“一二已是多的,为师耗费此生,也只得了一二。”风不及黯然,又念及今日若师兄晏清河仍在世上,以他那手出神入化的生息剑法,眼前这帮乌合之众何成大患?既想到师兄天纵奇才,不免自惭形秽,概因自身于武学上实在资质庸常,无法尽得生息剑法的真传,才使昔日辉煌强大的剑阁没落至此,后继无人。想到此处,自感愧对师兄临终嘱托,心下大恸,内息岔行,猛咳起来。
“师父……”
沈墟忧心分顾,便在此时,冲凌挺剑来袭。
“小淫贼,你既嫌贫道多话嫌命太长,贫道这就送你上路!”
一招“猛虎开山”,先声夺人。
自来剑走轻灵,冲凌真人却另辟蹊径,自创了一套劲力威猛气象森严的剑法。真人年轻时使的是刀,中年以后弃刀用剑,便在剑法中融合了霸道刀法,所以招式大开大阖,直如长河落日,黄沙漫天。
沈墟先前与申青玄比试时已领教过一番,此时对上冲凌,心下虽早有预判,仍是大吃一惊。他默念生息决,听风辨位,只闻凌厉风声响成一片。
只因冲凌出招变招速度极快,每剑刺出,风声还未成形,下一剑又已刺出,听着只是一声长响,其实已有三四十剑刺出。密集戳刺中,沈墟目不能视,听声不明,全凭直觉挡架,每挡一下,双剑相交,手臂便被大力震得发麻,发痛,发颤。
群雄只见场上剑光霍霍,两人纵跃来去,飘忽游走,身法做来越快,快如闪电。那等武功微末的已然看不清剑的来路与去处,就连一流高手如萧观,也看得有些吃力,不免骇然失色。
剑阁这黄毛小子竟能在冲凌手下招架到此刻,倒有几分真本事,自古英雄出少年,不能小觑了他。又想,今日他们此番作为,便是结下了梁子,如不趁此诛杀沈墟,后患无穷。
正细细思虑,倏地脸上一痛,似是被什么细小暗器射中,大惊之下抬手去摸,脸上不痛不痒无有大碍,指腹上却有星点殷红血迹。
这才知晓,激斗的二人中,已有人受伤。
打眼去瞧,只见沈墟的月白色长袍上已然渗出点点血迹,聚少成多逐渐氤氲开来,宛如雪地里渐次绽放的红梅。
“南无阿弥陀佛。”身旁的释空大师终究心有不忍,踏步而出,洪声道,“沈施主已然受伤,胜负已分,真人就此打住,勿忘了先前所说,点到即止休伤性命!”
冲凌只作没听到,仍自狂砍狠劈,勇猛无俦,一心要为徒弟报仇雪恨。
沈墟虽一贯沉静自若,但在这等汹涌猛烈的攻势面前也显得有些左支右绌,跳跃间扯动了腹部还没愈合的伤口,新伤旧伤双管齐下,痛得冷汗涔涔,湿透重衫,犹自闷不吭声抿紧了唇,负隅顽抗。
从十五年前风不及牵他上山的那一天起,他因剑阁而生,今日为剑阁战死,也是死得其所。
就此萌生死志,再无所顾虑,于是门户大开,只攻不守,剑光随之暴涨。
冲凌身形一顿,竟被悍然逼退数步,微感诧异之后稳住心神,变攻为守。三四招后,他便瞧出沈墟一番进攻全是不要命的打法,已丧失生意,不足为惧。当下瞄准了个中破绽,催劲急攻。
只听“呛啷”一声,冲凌精钢打铸的宝剑锐利无当,一下子削断了沈墟的剑尖。
沈墟举断剑抵挡。
眼看无幸,风不及凌空抛出手中不欺,厉声喊道:“接剑!”
沈墟着地一滚,避过当肩砍下来的长剑,抬手接住师父的不欺。
漆黑长剑出鞘,嗡鸣不断,削铁如泥。
冲凌趁胜追击,从背后掠来。
“大隐朝市,宁静致远。百川纳海,虚怀养晦。”风不及忽然在战圈外悠悠道,“神游物外,心不附体,百感渐生,物我两忘!”
这是生息决开篇第一句。
沈墟心有所感,阖目凝立。
此时,风声,鸟声,人声,痛楚,一一如潮水般退却。渐渐的,他只听见自己的呼吸声,心跳的噗通声。云雾在脚边缭绕逡巡,鲜血自创口缓缓沁出,浊气吐出于外,草木清新纳于内。
一瞬间,天光乍现,他仿佛用那双盲眼看见了一切。
湛蓝的天,温暖的日光,长草没胫,怪石嶙峋。
众人只见他呆傻傻地立着,不闪不避,眼看剑风已拂动他的鬓发,不知为何都把心儿悬起,为他捏了一把汗。
“刺啦”,剑尖已划破衣衫。
冲凌喜动颜色,心道此番便打杀了你这小人,以祭奠我三位徒儿的在天之灵!
长剑直送,却不知为何不能再进分毫。
眼前之人的外袍陡地真气鼓荡,他脚步轻挪,往左一偏,未施轻功,就轻易地避开了这雷霆一击。
冲凌瞠目,又施展开严密剑法,步步紧逼。
此时沈墟却像是换了一个人,他出手并不快,但动念即去,似乎还能预判招式。往往冲凌的招式还未使老,他就已经摆好了姿势在尽头等他。
他使的招式也并不华丽炫目,甚至没有招式,左挡一下,右刺一下,杂乱无章,却浑然天成,端稳凝持,厚重古朴,隐隐竟有大宗气象。
他平平无奇的一招弧形撩剑,冲凌却无论如何也接之不住,腰侧自下而上被划了一道口子,登时血流不止。
冲凌骇然,全身气血都晃了两晃,当即疾退,惊疑不定地瞪视沈墟,气喘不已:“小……小畜生使的什么妖法?”
沈墟长剑指地,不答。
“怎的不说话?”冲凌已心生忌惮,说话也没了底气,“敢使妖法,不敢说话么?”
众人都被场上出乎意料的变故惊成了哑巴,周遭一时寂静无声。
“你已输了。”沈墟道,“还打不打?”
风不及再不放声大笑了,好整以暇地勾着唇,盯着冲凌与萧观,眼中满是无声讥讽。
冲凌的脸色由青黄转红,又由红转白,端的是姹紫嫣红好不热闹。
“打!如何不打?”
又挺剑来斗。
如此三四回,沈墟左划一剑,右划一剑,冲凌身上的伤就多了起来,却都不是致命伤,想来是沈墟手下留情,不肯杀生。
最后一剑刺在脚踝,冲凌一时不察跌了个跟头,仰摔出五尺,一时爬不起身,其门下道士一窝蜂冲上来拥住他,叫骂不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