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归墟(47)
宾客喧哗,觥筹交错。
红盖头下,来来去去只能见到许多双脚。
从这许多双脚,沈墟已能想象厅中如何高朋满座,宾客如云。
他这冒牌的新娘子第一次希望簪花夫人快快来到。
再过不久,他被扶至厅中,左手边站着赫连锦,右手边站着“紫衣”,面对敞开的大门。
那厢傧相唱道:“一拜天地——”
沈墟心里咯噔一声,赫连锦已跪了下去。
一旁玉尽欢扯扯他的袖子。
他只得跪下,草草磕了个头。
磕完,傧相又唱:“二拜高堂——”
他于是被搀着转了个身。
傧相三唱:“夫妻对拜——”
沈墟从帕子底下看见赫连锦的靴子鞋尖,觉得这第三个头是不能再磕了,而玉尽欢也没再扯他袖子,他于是决定掀起自己的盖头来,自明身份。
手刚欲抬起,头顶有人纵声长笑,笑声尖锐凄厉,直有刺穿耳膜之势,显是中气充沛,内力深湛:“夫妻对拜!夫妻对拜!哈哈哈哈,锦郎啊锦郎,谁是你的妻,你又与谁对拜?”
来了。
沈墟暗道,吁了一口气。
那头赫连锦身子摇晃,脚下连连后退,也道:“来了,她来了。”
“何方妖孽前来滋事挑衅?坏我儿大喜之日!”只听正前方一声舌绽春雷,说话的是赫连锦的父亲,琅琊城城主赫连春行。
声音雄浑高亢,也是一般的内力深厚。
突然,屋顶喀喇一声响,尘土飞扬,瓦砾横飞,梁上登时破了一个大洞,四人噼啪砸下,落在地上,鲜血淋漓。
一看,皆是死去的赫连府守卫。
堂上宾客尽皆失色,不少人操起兵刃。
抬起头,只见洞口纷纷扬扬,落下不少血色花瓣,一名妙龄女子手执一捧残花,踩着一名守卫的尸身盈盈跃下,与沈墟一样,她也身着火红嫁衣,端的是妖冶无匹。落地后,她踢走脚下尸体,谁也不看,直直朝赫连锦走去。
每走近一步,赫连锦就往后退一步。
“妖女!你自作多情纠缠不休,先害得三位无辜女子殒命,今日又打杀赫连府五位侍从,这笔帐须得找你好好清算!”赫连春行一掌拍在茶案上,茶案瞬间化为齑粉,他飞身跃起,使出看家本领锦绣神掌。
沈墟离得近,听到沅芷问:“锦郎,他说我自作多情,你快告诉他,我不是,我俩是真心相爱的,是不是?”
她问得如此卑微。
沈墟却没能听到赫连锦的回答。
背后赫连春行的神掌已然击到,沅芷仰头悲啸一声,倏地双袖一抖,两道绸缎齐出,一道打向赫连春行,另一道却朝沈墟袭来!
沈墟时时防备着她,这下反应极快,一个倒踩三叠纵,鹞子转身,气沉丹田,单手抓住袭来的绸缎,于空中翻转一圈落地站定。绸缎上传来的劲力一波接一波,他双脚踏在青石砖地上,只听“咔嚓嚓”,地板裂开数道宽缝!
众皆骇然。
原来这妖女这般厉害!
那头赫连春行与上下飞舞有若活物的绸缎拆解上几个回合,他那锦绣神掌变幻有余劲力不足,绸缎不断抢攻,角度刁钻,从臂弯穿过一击打在胁下肋骨,赫连春行噗地喷出一口血,面色大变。
两相对比,同是与妖女一道绸缎较量,赫连春行败了,新娘子却打成个平手。
这媳妇的身手瞧着竟比公公强些。
众人不免对这娇滴滴的新娘子另眼相看,争相把脖子拉长了一寸,想一睹芳容。
恰巧沈墟遮住头脸的红盖头在他出手时就已扬到空中,此时缓缓飞落,露出底下一张清逸绝伦的脸来。
满堂哗然。
嚯!这新娘子不光身手好,长得也好生英气啊!
那厢西门昼方还不动如山地坐着,暗赞自家闺女武功见长,这会儿瞪大了眼睛,霍然而起,戟指喝问:“你是何人?烟儿呢?”
沈墟抱拳,欲向西门老父亲解释原委,宾客里忽有青衣男子越众而出,愤愤道:“西门门主见谅,此人是我剑阁的弑师逆徒沈墟!沈墟,你竟然还敢在江湖上抛头露面!简直不把剑阁放在眼里!”
——来人除了常洵,还能有谁?
他目光灼灼地瞪着沈墟,凶光毕露,自殷霓死后,他就恨透了沈墟,直欲食其肉寝其皮,今日再对上,岂有放过之理!
西门昼也曾听闻剑阁风不及意外亡故疑系其弟子所为,一联想到此等狂悖凶徒竟挟持了自己亲女,女儿是生是死犹未可知,心下大恸,招手呼喝:“来啊,给我擒住此人!”
一声令下,他身旁站着的三位英武汉子随即纵出,将沈墟团团围住,从左往右依次是“钟灵毓秀”四子中的刘钟,樊灵,魏秀。
三人分别手持一条红缨枪,一根滚龙棒,三节镔铁棍,招呼也不打一声就围攻上来。
从始至终,沈墟没找到任何说话的机会。
眼见三件打造奇巧的外门兵器分上中下三路齐齐攻来,沈墟叹息一声,运气于掌。
未等他有所动作,只听“刷”“嘭”“呛啷”,眼前刮起一阵疾风劲流,跟着腰身一紧,沅芷使绸缎替他挡开了一众兵器,卷起他腰腹将他高高举至半空。
“快说!那贱女人在哪里!”她厉声逼问,“不说我就将你活活绞死!”
她总以为,她的锦郎不跟她走,是受那女子胁迫,所以一心只恨那个与她抢夫君的女人。
沈墟双脚腾空,运足内力与不断收紧的绸缎相抗,只听体内一阵喀喇喇闷响,全身骨头都遭大力挤压,碰撞在一起。
沈墟只觉透不过气来。
“她已与心爱的男人逃去天涯海角了!”玉尽欢施展轻功,抢到沅芷面前,指着躲在人后的赫连锦,道,“你爱的男人也就在那里,你抓了他走吧。”
沅芷凝视面前这个胆大包天的陪嫁丫鬟,她自是想不到此人是凤隐凤尊主,又被他言语激怒,叫嚣道:“他不愿跟我走,我抓他又有何用!”
玉尽欢冷笑:“他既不愿跟你走,自是不爱你,为了这样一个薄情寡义之人,你何苦来哉?”
沅芷听他这般说赫连锦,恼怒之极,这就松开沈墟,沈墟砰然坠地,她刷地掠至赫连锦跟前,执起赫连锦的手按在自己胸口,酝酿一番,柔声问:“锦郎,你爱不爱我?”
她虽性情暴戾,杀人不眨眼,在赫连锦面前却是一副十足的小女儿情态,这般巨大的反差旁人看在眼里,只觉足底生凉,毛骨悚然。
赫连锦亦如此,一张脸吓得煞白,似乎难以启齿,咬牙道:“我从……从前确是爱你的。”
“这话是什么意思?”沅芷秀眉蹙起,声音冷了半截,“从前爱,现在便不爱了么?你不是发誓说,一生一世只爱我一个的么?”
“因为从前的你不是……不是这样的。”赫连锦嗫嚅道。
他环顾四周,头皮发麻,只觉人人瞧他的眼神都不对劲了,这些人虽然嘴上不说话,但他们的眼睛却在说话,不光在说话,还在大声地嘲讽讥笑他!
赫连锦蓦地生出一股硬气来,一把抽出手,冷冷道:“人非圣贤孰能无过,我早年确实被猪油蒙了心,还以为你是个孤苦伶仃温顺善良的女子,因此真心实意地待你,后来我才知晓,你竟是凌霄宗妖女,方才一出手就连杀五人,手段未免过于狠辣!道不同不相为谋,沅姑娘,赫连锦确实有负于你,但今日你于我大婚之日撒泼大闹,想来也出够了气,从此我俩一刀两断,你自去吧。”
第36章
此番决绝之语他说得掷地有声,全场人人都听得一清二楚,偏只沅芷没听清,或是听清了只是不信,她微微侧首,颤声道:“锦郎,你说什么来?”
赫连锦闭了闭眼睛,郎心似铁:“我说,从此我俩一刀两……”
“断”字犹未出口,他喉口一窒,似有什么冰冷的东西送入了他的喉咙,使他无论如何再说不出一个字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