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归墟(42)
那双眼睛一转,又阴恻恻盯住了沈墟背后的玉尽欢,眼里竟浮现出一丝寒气森森的笑意来,教人毛骨悚然。
“原是我的糊涂哥哥得罪了魔教头子,姓凤的便放狗出来咬人啦!”卜阴阳哼哼两声,悍不畏死,“今日你就将我兄弟七人都找出来杀死,有一个是一个,否则只要留得一个在,青山不改绿水长流,他日你秦尘绝必定命丧路歧之手!”
“你说错了,我家主子却也不是姓凤的。”秦尘绝的蛇眼又转回到沈墟脸上,气息轻吐,幽幽问,“你要救他?”
沈墟淡淡道:“得罪你家主子的又不是他。”
“但你也听到了,他日后要杀我。”秦尘绝脸如金纸,他缓缓抚摸着薄薄剑锋,落寞一笑,“日后他若来寻仇,也会死在我剑下,晚一点,早一点,总归都要死在我剑下,眼下我趁早一剑结果了他,也免去他日后诸多怨恨愁苦。要知道,一个人背负血海深仇苟活于世,活着,倒比杀了他还要痛苦。”
“即使痛苦,也是活着。”沈墟道。
秦尘绝一怔,细眉隆起,久久注视沈墟,随后仰天长笑,连说:“好!好!”
跟着信手挽了个剑花,身形鬼魅般欺近:“你要他活,须先胜了我!”
人已到跟前,沈墟的不欺剑也已出鞘。
漆黑的剑与轻薄的剑碰撞在一起,快剑对快剑,不见其影,只闻铮铮声不绝,两人身周皆盘旋起盛大剑气,这剑气催得枝头柳叶飘扬狂舞。飞落的柳叶裹着凄风苦雨,被纵横的剑气绞碎成粉末,漫天飞扬,天地间一片绿莹莹,青碧碧。
玉尽欢指间拈起两枚柳叶,兀自慢悠悠地转着,眼睛则一直盯着相斗二人难解难分的身影。
卜阴阳手里也攥着三枚铜钱,准备随时伺隙助阵,他瞥了玉尽欢一眼,奇道:“你不去帮他?”
玉尽欢挑眉,嗤笑:“我为何要帮他?”
卜阴阳摇头,长叹一声:“都说人生七苦,生老病死算不得什么,爱别离、怨憎会、求不得,才是最苦。江湖多少痴儿怨女,错把真情付相思。”
他忽言卦象之辞,玉尽欢不解,待要细究,忽听院中“呲啦”一声。
玉尽欢心下一惊,即刻抬眸去看。
相斗的二人已分开,彼此对望,凝立不动。
空中缓缓飘落一截月白衣袖,沈墟执剑的手微微颤动。
秦尘绝负手而立,柳眉剑已入箫,他横箫于胸。
风止,雨歇。
“喀喇”一声,只见秦尘绝头上的笠帽从中渐渐分离,终于分成两半,相继坠地,露出底下一张文秀阴柔的脸。
“剑阁逆徒果然名不虚传。”秦尘绝冰冷的目光在每个人脸上轮番扫过,“今日得幸领教高人身手,秦某输得不冤,这算命的命暂且留着,他日若要报仇雪恨,自来百里碑不夜宫,秦尘绝恭候大驾,三位,就此别过!”
说完,他提气跃上柳梢头,足尖轻轻一点,人已越过墙头,缥缈而去。
见人已走远,沈墟这才松气卸力,缓缓收剑入鞘。他心下疑惑,方才一战,他与秦尘绝其实旗鼓相当,再战几轮犹难分胜败,也不知此人为何突然罢手认输?
打也打完了,眼前的危急既已解除,沈墟也不作他想,转头去寻玉尽欢,玉尽欢正弹去手中柳叶,抬头见他望过来,展唇一笑,十分浮夸地竖起大拇指:“墟弟好生厉害!为兄好生骄傲!”
沈墟心想,我厉害我的,你骄傲什么?
旁边卜阴阳也跟着竖起大拇指:“江湖人把那惆怅阎王的武功吹得骇人听闻,今日卜算子一看,远远不及少侠您的一根小拇指。少侠今日救卜算子一命,以后只要您吩咐,我路歧七侠火里火里去,水里水里去,眉头绝不皱一下!”
“先生客气。”沈墟被他夸得面上一红,“其实我也胜不了那位秦……”
话还没说完,玉尽欢忽然抢白道:“此间事了,卜先生,眼下还是先安葬了您这三位苦命兄弟要紧,若人手不够,我与墟弟也来帮忙。”
经他一提醒,卜阴阳悲从中来,拖着伤足跛行至孔老六尸首旁,噗通一声跪倒,失声痛哭起来:“你这老不死的糊涂虫!叫你说书的时候管着些嘴巴,总不听,这下招来灾祸你可明白了吧……”
自风不及走后,沈墟就见不得此等死别场景,喉头轻轻一耸,别过脸去。
这一转头,忽见院中摆着的偌大水缸里水影浮动,青苔漂游,里头影影绰绰,似有活物。
他心下起疑,一手按上剑柄,踱步而去。
还未近前,只听“哗啦”一声响,水花迸溅。
沈墟站得近,想抬袖遮挡已是慢了半拍,心想方才已遭雨淋,这会儿再被缸中脏水兜头泼上一脸也没什么了不得的。正闭目待泼,倏地肩上一沉,背后那人长臂一揽,及时转过他的身子。
沈墟鼻尖磕在坚硬光洁的锁骨上,嗅到那人身上的冷香,眨眨眼,蜷起指尖。
玉尽欢既圈过沈墟身子,护在怀中,此举已是千钧一发,再没闲暇拂袖遮拦,于是缸中溅起的污水就这么结结实实溅了他一脸。
第32章
玉尽欢的脸色不大好看。
不对,不是不好看,而是奇臭无比。
江湖传言,魔尊凤隐,癖性喜洁,盥濯不离手,衣不容微尘。
此时他一脸斑驳水痕,面无表情,宛如新死的水鬼,一动不动瞪视顶着片荷叶从缸里窜出来的小鬼头。
原来是孔老六的那个徒弟,小张四郎。
小张四郎刚刚死里逃生,被他用如斯可怕的眼神一瞪,感觉又像是死了一回,嘴一张,嚎啕大哭起来:“爷爷你死得好惨呐!”
卜阴阳闻声赶来,悲喜交加:“四郎?四郎你没事吧?”
“七叔公!”小张四郎一脚跨出大缸,呸去口中秸秆空心管,扑通跪倒,磕头道,“七叔公,四郎没用,没能救下爷爷,还被爷爷点了穴道丢进了缸里,你们与仇人拼命时我只能在缸底干看着……呜呜呜呜呜……”
“你别怪六哥,大敌当前,他是想保你。”卜阴阳替他刮去脸上青苔,悲愤道,“六哥没了,你以后就跟着我和其他几位叔公叔婆好好学艺,待艺成出师,我们就去找那姓秦的报仇!”
“好,好!呜呜呜……爷爷……”小张四郎自小与孔老六一起生活,名为师徒,情同爷孙,他伏在孔老六身上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嗥哭,直哭得嗓子也哑了。
沈墟也蓦地鼻子一酸,他不忍转身去瞧,就直板板地面朝玉尽欢,抬眼倏地瞧见玉尽欢脸上沾了几根茎细如丝的青苔,愣怔一下,伸手就想替他拈去,手到中途又觉不妥,转从怀里掏出那块不久前玉尽欢赠他的手帕,递过去:“擦擦吧。”
玉尽欢接了帕子,慢条斯理抹净脸,抹完又把帕子递送回来。
沈墟说:“你都用了,就收着吧,反正也是你的。”
玉尽欢眼角一跳:“怎么,你嫌脏?”
沈墟眼看他面色不虞语气不善,似要发作,连忙接了手帕揣进怀里,小声道:“没有。”
玉尽欢从鼻子里哼了一声,低声道:“小白眼儿狼。”
沈墟知他是在说方才挡水一事,按理说自己该朝他道声谢才对,但私下里觉得那样显得客套疏远,只好装作没听见。
卜阴阳领着小张四郎过来拜谢恩公,那小张四郎与沈墟差不多年纪,他方才浸在水缸里虽然没亲眼看见,但从七叔公的恭维声里也听得出沈墟的武功十分高强,再想到自己这般懦弱无能,不免相形见绌。偷眼瞧沈墟,只觉沈墟笔管条直,光风霁月,心中大起敬佩仰慕之意,想上前与同龄大侠交流一番,但又忌惮他身边那位凶霸霸的同伴,只好木呆呆地垂首站着,兀自淌泪。
沈墟哪知他心里这多想法,只觉得他瑟瑟缩缩的,似乎很怕玉尽欢。
玉尽欢有什么好怕的?
待小张四郎平静下来,卜阴阳细问他缘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