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衣泪 上(116)
不知过了多久,黑暗中,孟暧听到身旁传来一声难以抑制的抽噎声。她的心揪了起来,忙侧过身来面向穗儿,探出身子,伸出手摸了摸穗儿的面颊,入手一片湿凉。
“小穗姐……你这是何苦呢?”孟暧叹道。
“她定是生我的气了……我能感受到……”穗儿饮泣,哽咽道。
孟暧瞧她这般委屈难过,也跟着鼻尖发酸。她抱住穗儿肩膀,道:“莫伤心了,等明日,我去找姐姐算账去。她怎么能和你置气,太过分了。”
“是我不对,她生气是应当的。”
“不应当,你这么做是对的,她却不理解。”孟暧道。
“她若不理解,她也不会答应了。但小暧,每个人都有情绪的,我没有办法照顾她的情绪,这才是我……最难过的地方。”穗儿泣道。
孟暧一时语塞,不知该说什么才好。穗儿自责未曾照顾姐姐的情绪,可她自己的情绪又该谁来照顾呢?白玉吟被迫插足到姐姐和小穗姐之间,三人谁也不愿,谁都不能怨怪,只能说是情势所迫。但也正是因为情势所迫,才越发无奈痛心。孟暧只能安抚穗儿的肩背,直到她情绪缓缓平复,她才轻叹道:
“一切都会过去的。”
只是他们谁也不知那是几时。
第81章 帝王州(六)
孟旷这一夜是坐着过去的,昨夜与白玉吟密谈过后,她便劝白玉吟先睡下,她独自坐在床榻边,吐纳冥想。夜间若是需要值夜,条件允许她大多都会吐纳冥想,一来不影响她的感官去察觉四周环境的变化,二来一夜未眠的困倦也会消减不少。吐纳法是罗道长教的,孟旷习练了八、九年,她自身功力也更近了一步,气息更长更匀,心神思维越发敏锐,身体的韧性更强了。
清晨未明时分,孟旷在第一声鸡鸣后睁开了眼。天刚擦亮,孟旷判断应当是寅正时分。白玉吟侧卧在她身侧,发出轻微悠长的呼吸声,她正入眠尚未苏醒。孟旷轻手轻脚下得榻来,着靴披衣,提了武装带和螣刀,悄然出了屋门。
她扎好武装带和螣刀,将面具挂在腰间,立在二楼廊道中。客栈内一片宁静,许是本就没几个客人,也没瞧见这个时辰起身准备赶路的人。今日是四月廿一,这一日孟旷等人仍然要逗留在临清城中,须得等翌日清晨才会再出发。孟旷悄然来到了妹妹和穗儿的屋外,轻轻一推门,发现门是开着的,她心想她们怎么这么不小心,夜间睡觉竟然不闩门。
她缓缓推开门,入了屋中。却见床榻上只有妹妹在熟睡,穗儿却并不在屋内。她顿时有些慌了神,这个时辰穗儿会去哪儿?
于是立刻出了此间,带上门后,她往楼下而去。她想起穗儿还有月事在身上,许是去了客栈后院的茅厕。似这种专门接待过路商旅的客栈,条件都不是那么好,尤其对女客来说,在外住宿总是会遇到各种各样的问题。因为这客栈就不会去考虑女客的问题,在外过往旅人大多数都是男子。孟旷在军中女扮男装那么些年,对这个问题真是有着切肤之痛。早些年她甚至与罗道长提过,想用药直接绝经,她真的受够了。可罗道长苦苦劝她莫要这么做,因为这会大大折损她的身子,影响她身体的康健。作为锦衣卫,身体不好是致命的,尤其她还是女子,与男子对阵本就处在下风,若是还自损身躯,可就把自己陷入险境之中了。如此,孟旷不得不作罢。
时间久了,孟旷也逐渐习惯了。虽然月事对她来说仍然是烦恼,但她已经能处理得干净利落,罗道长也给她开了一些调理的药物,她的月事维持在较低的水平,期间也不会影响她的身体能力。
想起罗道长,孟旷思绪逐渐飞远,不知他这会儿是否还在南京,若是能在南京遇上他就好了。已有一年多未见,孟旷还真有些想念这位老道长。其实对她和孟暧来说,罗道长有再生之恩,言传身教,教会了妹妹谋生的本领,也成为了她们姊妹的心灵支柱。对于她们姊妹来说,罗道长其实就是亚父,一日为师终身为父。
孟旷行至后院时,就见到了穗儿。她衣着单薄,正背对着孟旷立在院中,凝神望天。孟旷顺着她的视线望去,天边挂着一轮尚未消失的残月,在灰蓝的天际中显出微薄的银光。孟旷突然心尖似是被针扎了一般疼,她不知穗儿昨夜到底是否有入眠,她又到底是从几时起就立在此处了?
她脱下了外袍,悄然走到她身后,将袍子披在她身上。触手间一片冰凉,她于是展臂将她揽入怀中,摩挲她的臂膀,温暖她的身躯。脑海里不自禁浮起一句杜子美的诗句:香雾云鬟湿,清辉玉臂寒。
穗儿初时微惊,察觉到是她后,便放松了身子,倚在了她怀中。这怀抱真如救命的良药,上一刻穗儿只觉得自己灵魂都要出了窍,这会儿却被这人重新拉回了人间。
“怎么一大清早的立在这里?”孟旷贴着她的耳际,双唇微微翕动,声如蚊鸣,却似泉音入耳,让穗儿心神驰放欢愉。一夜未眠,她所有的心伤感怀与惴惴难安,就悄无声息地融化在了她的怀抱中。
“醒了,也不愿躺着,便起来走走。”穗儿弯唇回道。
“也不加件衣服,受凉了可怎么是好?”孟旷有些怨怪地说道。
穗儿却不答,片刻后才道:“我想起了一首诗,李长吉的《梦天》,不知你是否读过。”
孟旷思索了片刻,念道:“老兔寒蟾泣天色,云楼半开壁斜白。玉轮轧露湿团光,鸾佩相逢桂香陌。”
穗儿接着念道:“黄尘清水三山下,更变千年如走马。遥望齐州九点烟,一泓海水杯中泻。”她是用软糯的吴音念的,听上去别有一番韵味。
“李长吉的诗,有些晦涩险怪。怎的突然想起这首诗了?”孟旷问。
“我觉得这首诗写得真好,咱们就真如那九点烟,杯中水,渺小如尘。天上见地下,不过是千年如走马。不知道百年后千年后的人们是怎么看我们的,咱们现在做的事,究竟是不是有意义呢?”穗儿轻声道。
孟旷不说话,她的心这会儿已经化成了水,想要将穗儿团团包裹住,浸润她的每一寸魂灵。
“对不起啊十三哥,昨夜你定是生我的气了罢。”穗儿的手不自禁揪住了孟旷腰间的衣物。
“道什么歉,你又没错。我就是那会儿有些赌气,但是这气生得也没甚意义,不一会儿也就消了。你知道的,我脾气不好,这怒气来得快,去的也快。”孟旷下颌摩挲着穗儿的额头,亲昵地说道。
穗儿不禁笑了,她想起二人重逢伊始,因着兵马司曹光的事,孟旷还莫名其妙吃过一次大醋,对她又拖又拽又扛的,把她吓坏了。这人确实是脾气不好,如今已是温柔多了,昨夜也是一句重话没说,也没有摆脸色给她看,只是自己一个人生闷气,还怪可爱的。
如此想来,昨夜自己一个人伤神揪心的,想了她一整夜,真是吃亏了。她不禁抬起头来,捧住孟旷双颊,然后踮起脚吻上她的唇,惩罚似的在她唇上咬了一口。孟旷吃痛,心下却打翻了蜜罐般甜美,不禁将穗儿锁怀扣枕,加深了这个吻。连日的被迫疏离和昨日的赌气酸怒,促成了今日敞开心扉后这西天月色下的情深一吻,穗儿觉得孟旷周身迸发出的爱意如炙热的火焰般将她包裹,她几乎要溺毙在她的怀抱和亲吻之中。
良久,唇分,这对有情人心上的缺口,已然再度被填满,她们凝视对方的瞳眸,满心满眼都是彼此。
“我问你,你到底是什么时候喜欢上我的?”穗儿伏在她怀中,轻声问道。
“嗯?突然问这个做甚么?”孟旷道,“先不谈这个,你与我来,我们到外头走走,这里有眼线,实在不是说话的地方。”
“嗯。”
二人从前门出了客栈,路过前厅时空无一人,掌柜的也不在,只有一个伙计靠在柜台后打瞌睡。孟旷没戴面具,寻了一条黑色的布巾包裹住自己的下半张面孔,免得面具太过扎眼,惹人注目。这家客栈距离临清的运河码头并不远,穿过一条街便到了运河边。二人沿着运河边漫步,孟旷牵着穗儿的手,穗儿依靠在她身侧,亦步亦趋。虽然是未明时分,码头之上的船工都已然在上货,准备了。孟旷悄声对穗儿说起了昨夜与白玉吟交谈的内容,穗儿听后显出前所未有的喜悦,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