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衣泪 上(138)
骆思恭好像很清楚她心里在想什么,他看着孟旷的眼睛,说道:
“孟旷,我今天找你来就是要说这件事。你是一个军人,军人的天职是服从命令,上战场杀敌,保卫家园。锦衣卫的职责是维护天子的安危,也是维护江山社稷之安危。我们要你杀人,你不必有心理负担。这是岳庭茂的档案,我专程从锦衣卫秘档中调出来给你看的。”他指了指桌案之上的一叠机密文档说道。
孟旷翻开来仔细阅读,一边看,就听骆思恭一边与她说道:
“岳庭茂的父亲名唤岳凤,江西临川县人。他是个商人,但很不本分。他于勐卯麓川一带行商,与陇川宣抚司多士宁交往甚厚。万历元年,岳凤诱杀多士宁及其妻子,夺金牌印符,投靠缅甸宣慰司,伪受其命,代多士宁为宣抚。后勾结缅甸兵多次侵犯西南各司。十年、十一年,在西南多地掀起战火,劫掠各地。当地官军为了抵御他所组织的叛军,伤亡惨重。今年二月,朝廷为了一举剿灭岳凤势力,命刘綖为游击将军、邓子龙为参将,各提兵五千赴剿;又征调官军及地方武装数万,合力攻剿。战事总算得到了逆转,北镇抚司巡堪所也查找出了他为什么能够连连败退我军的原因,他早年间在江西留有一子,就是岳庭茂,此人有军中渠道,于前期围剿的指挥吴继勋、千户祁维垣的部队中安插了细作,将我军部署外泄传达给岳凤,致使我军惨败。这个岳庭茂不仅害死了我军那么多的士兵,害苦了那么多的家庭,他自己本身还在临川一带横行霸道,抢夺良民土地,霸占民女,他的妻妾当中有很多都是被强抢而来的,实在是罪大恶极。”
孟旷看完了秘档,确如骆思恭所说,分毫不差。她心中不禁松了一口气,若她手刃的是此等恶人,她也终究可以心安了。
“我让你做这个任务,就是为了告诉你,锦衣卫的刺杀任务都是师出有名,上了我们黑名单的人物,都对我大明安危造成了极大的威胁,你刺杀他们,就是保卫国土,保卫我们的家园。任务发布时,我们不会告诉你刺杀目标的来龙去脉,这是规程,目的是为了防止你不慎将消息泄漏,亦或因目标的所作所为,而对其产生某些不该有的想法,影响任务进行。规程制定的目的,就是确保我们派出去的锦衣卫特务能精确无误地完成任务。孟旷,你的第一次任务完成得很好,我现在要将你调入我北镇抚司管狱所,你就暂且归于百户萧长生手下,任小旗。”
孟旷离开骆思恭办公的衙署官堂时,明白了一件事,那就是这位上司到底对她有多么的看中。她恐怕是唯一一个执行完任务之后,上司会亲自找到她,排解她内心压抑之情的人了。他希望孟旷能热爱这份军职,热爱锦衣卫,能为锦衣卫至死效忠。
如果她的上司是这样一个人,如果在锦衣卫之中能通过刺杀、抓捕铲除蠹虫,护卫家园安宁清净,或许为锦衣卫效忠也并不是甚么坏事。只是前提是,她父兄之死与锦衣卫内部无关,否则任骆思恭如何有领袖魅力,也留不住孟旷。当时的她如是想道。
第二日她就去管狱所赴任了,这也是与她父兄之死最为密切相关的卫所。对于她的上司百户萧长生,她有听闻父亲和大哥提起过此人。此人师从新兵营教头褚仲权,是褚仲权目前为止唯一的亲传弟子。据说褚仲权的拿手绝活其实是审讯与侦查,洞彻人心才是他最恐怖的地方,被调来□□新兵当真是有些大材小用了,这也是他遭到了上司的猜忌才会如此。他与他兄长褚一道都是非常恐怖的人物,而萧长生眼下就跟着褚一道做事。褚一道在管狱所任副千户,萧长生是他手底下的百户。
褚一道是黎老三的亲传弟子,父亲当年与黎老三秘密将穗儿从诏狱中劫出来的事,他是唯一的知情者。孟旷对褚一道始终抱有极强的怀疑心,猜测应当是他将父兄带着穗儿离京的情报泄露出去的。她入锦衣卫目前最清晰的目标就是接近褚一道,弄清楚他在父兄之死的一系列事件之中到底扮演着什么样的角色。这个目的眼瞧着就快要达成了。
说起这个萧长生,父亲曾告诉过她,管狱所内有几个狠角色,都是视人命如草芥的魔头。褚氏兄弟算是其中翘楚,萧长生则比褚氏兄弟有过之而无不及。黎老三虽号称“人间阎王”,不知多少人亡于他手,却好歹讲理,心存仁厚,一般也不会草菅人命。褚一道却天生狠毒,比他师父的手段恶劣十数倍。人送外号“鬼钩子”,使一双大弯钩,招式诡厉,专攻人琵琶骨与手腕脚踝的筋肉,中招者痛苦而不得速死,失去行动能力,在折磨中慢慢死亡,十分变态。
孟旷对于此人是即忌惮又猜疑,提起了万分的警惕入管狱所报道。管狱所虽然主要的职责任务是管理诏狱,但其中也有专门负责缉捕的队伍。百户萧长生手底下的百人队伍就是专门负责缉捕的队伍,但凡是管狱所出手缉拿的对象,都基本上被定了死罪。尚需要审讯的押解入诏狱,不需要审讯还敢于反抗的,必然殒命当场。生杀予夺全凭自己定夺,堪比人间阎罗。
而负责管理管狱所缉捕队的百户萧长生大概是得了他师伯褚一道的真传,有个“绝命子”的名号,因为只要是他现身的地方,必会出人命,见到他就等于见了鬼差,绝命当下。
孟旷入管狱所缉捕队服役的时间段占了她九年军旅生涯的大半时光,从万历十二年八月开始,一直到万历十七年十二月底,四年四个月的时间。孟旷认为这四年四个月可以说是一段暗不见天日的漫长时光,虽然军旅生活再也不如最开始新兵营那段时间苦于身体之痛,但精神上的折磨却无与伦比。孟旷觉得这四年她的生活就是反复地出任务,抓人,杀人,再抓人,再杀人。她抓过通敌的商人,叛国的封疆大员,意欲造反的边军军官,朝权争斗拜下阵来的阉人、结党营私的官员……她更是杀了数不清的人,见证了无数的人间地狱。印象最深刻的是镇压山东起义的尸山血海的战场,从战场之上将败军俘虏押解回京时,那炎夏中尸骨堆积如山,腐烂臭气熏天以至于鸟兽绝迹的惨烈地狱场景让她至今不愿回想。
最痛苦的时候,她真的厌烦极了,恨不能去求骆思恭,她不愿再于管狱所待下去。但她没有这么做,她知晓骆思恭是在磨练她的性子,要将她这块生铁反复锻打成精钢,此时若是放弃,她就失去了骆思恭的赏识,行百里者半九十,她已经走了这么远了,只能咬着牙熬下去。她不断地告诫和安慰自己,杀人是为了护卫家园,抓人是为了整序朝纲,她在做她应该做的事,这个王朝需要她这样的人。
她真的说服自己了,刀下亡魂越来越多,而她的心绪也越发的冷酷麻木,及至被调离管狱所时,她几乎已经成了锦衣卫中最骇人的特务杀手,“螣刀修罗”之名传遍全京,就连她的上司褚一道与萧长生都对她忌惮三分。
她不记得“螣刀修罗”这个名号到底是从什么时候起开始名声大噪,但必然是先从军中传扬而起。如今仔细回想,可能是万历十七年年初时的事。十六年年末张鲸倒台,至十七年牵连出大批同党。她接到任务入京军抓捕与张鲸结党谋私的千户军官,当时因南衙尚存张鲸卧底,致使管狱所接到的情报有误,错估了敌人的规模。她带着五十人的抓捕队伍,遭遇了三百人的京军乱党。但结局并没有改变,她仍然完美完成了任务,在这次抓捕行动中她一个人就完成了百人斩的壮举,阿修罗面具如梦魇一般折磨着剩余被抓捕的叛军,此次任务震撼全军,而彼时的她尚且是个总旗军官。
这四年四个月她过得很累,她一直想要查清楚褚一道与当年父兄之事是否有关联,但她多次试探,或向当年褚一道身边的人旁敲侧击地打听,都没有任何结果,所有人给出的回答不是不知情就是莫名其妙。褚一道似乎从未将父兄从狱中劫走穗儿的事告诉过任何人,而她如今也根本不可能找到证据去查明当年褚一道究竟是否曾出卖过父亲,又出卖给了谁。除非当面去质问,但她又怎么能在尚未站稳脚跟时,就做出这种鲁莽又愚蠢的事?她也曾多次前往当年父兄出事的郊外查找线索,但天长日久,不论是野外痕迹还是目击者的记忆全都模糊不堪,她一无所获。她的调查就此陷入僵局,只能看二哥在外是否能查明其他线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