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锦衣泪 上(142)

作者:书自清 时间:2021-01-11 09:32 标签:欢喜冤家  乔装改扮  朝堂之上  三教九流  

  班如华抬头,咬唇,说出了最后一个请求:“你能摘掉蒙面的布,让我再看看你吗?”
  孟旷实在是没办法拒绝她,于是摘掉了白布。班如华仰首凝望着她的面容,突然笑着道:
  “他们都说你是甚么凶煞的阿修罗,可我却觉得你一点也不凶,反倒像是个悲天悯人的菩萨。”
  ……
  孟旷从不觉得自己是菩萨,菩萨济世渡人,而她手里满是血腥,不知送了多少人下地狱。若是杀戮亦可证道,那也许她还能修成个护法金刚。
  班如华于万历十九年的八月离京下杭州,彼时孟旷正在南直隶救济水灾。对于她来说,班如华确实只是生命中的过客,她不会将她挂怀于心,而是在繁忙嘈杂的现世挣扎中将她完全淡忘。
  一整个万历十九年,一整年的熙熙攘攘,满目是纷争与骚乱,孟旷已然隐约嗅到了暴风雨来临前的腥膻之气。转眼到了万历二十年开年,孟旷于大年初七正式升官成为百户,并晋封十三太保,行十三。十三位时隔多年终于再次补位,她也成了余汝南之后的第二代“十三爷”。骆思恭对孟旷的看重,已然是尽人皆知的事。而孟旷的名号,也已然在京中响彻。孟旷通过这一次十三太保晋封仪式,认识不少十三太保的成员,除却南镇抚司镇抚使汪道明与北司管档所的千户六爷冯承,她都混了个脸熟。
  好景不长,一封来自西北的秘密情报,为宁夏之乱拉开了第一弓响箭。郭大友与孟旷这个年都没过好,上元节还没到,就整顿急匆匆出发,赶赴宁夏巡堪斥候。
  这是孟旷自临洮之后第二回 踏上大漠边境,一望无际的草原与戈壁,让她想起了昔年大汉时的大将卫青与霍去病。那时的泱泱大汉,国力之强,封狼居胥,匈奴千里逃遁,四境莫敢来犯。而如今,这一千五百后的大明王朝,却饱受四邻侵扰,虎狼环伺,连年疲于应对边防,更是到了天子守国门的无奈地步。
  孟旷从未梦想去做甚么大将军,但压在她肩头的任务,她也都会一丝不苟地完成。至少她也要为这个王朝守一守国门,因为国门之后的土地,是她的家园。尽管她的家千疮百孔,生死离散,也不能任由外人欺辱。这是她身为一个大明锦衣卫最本源的信念。
  一个月后她与郭大友完成了初期的勘察任务,赶着兵变发生前夕的空档一路疾驰反京,通报军情。命运捉弄于她,竟让她在京郊的雪夜寒庙之中,与穗儿再度相逢。
  那一刻她当真相信了宿命。


第99章 【旧事·孟子修篇】路漫漫……
  孟子修自发蒙识字以来,未尝有一日辍而不读。手不释卷,已成他刻入骨髓的习惯。八岁学史,他最先通晓的就是三国史,最爱的人物,莫过于荀彧荀令君。十岁那年,他将荀彧立为自己的人生榜样,希望成为令君那样的人。
  立朝廷,为匡弼,为举人,为建计,为密谋。夫其为德也,则主忠履信,孝友温惠,高亮以固其中,柔嘉以宣其外,廉慎以为己任,仁恕以察人物,践行则无辙迹,出言则无辞费,纳规无敬辱之心,机情有密静之性。
  此为才德兼备、智计无双之真君子,实乃令人神往。
  然而他自出生以来,就备受病痛折磨,时时品尝有心无力之感。十二岁那年,启蒙先生梁季语的离去也给了他很大的打击。因梁先生离别云游前,赠他一句话:“为今之朝局,不得救亡之灵药,回天乏术。鲲鹏于此世,亦难展翅。”
  梁先生如此打击他的志向,起初孟子修是不理解的。在他眼中,朝局哪有先生所说的这般不堪。但他此后琢磨了很久,渐渐明白梁先生所言之意,是为尽早打消他不切实际的大志向,避免往后他遭遇更大的挫折,一蹶不振。
  梁先生乃是国子监教谕,但仕途受阻,已绝意于官场。他深受李卓吾之影响,认为朝局之腐败实难改弦更张。尤为痛恨于将程朱理学奉为圭臬的道学家,还有朝中不计其数的贪官污吏。认为他们“名为山人,而心同商贾,口谈道德,而志在穿窬(yu二声,意为凿穿墙壁,引申指代窃贼)”,虚伪至极。
  但是,他又不及李卓吾那般激进,实际心中对孔孟之道仍然留有信仰。他赞同李卓吾否认儒家的正统地位,否定孔孟学说是“道冠古今”的“万世至论”,认为不能将其当做教条而随便套用。但李卓吾将《六经》、《论语》、《孟子》评价为“道学之口实,假人之渊薮”,却又太过,他对此有所保留。
  在他的心目中,认为孔孟乃是正身明智之法,可立身但不可入世,否则极易化为伪道学,败坏朝局。他教孟子修孔孟之学,让他掌握科举考法,是因为他很现实,明白这个王朝大多数的读书人读书都是为了能入朝为官,辉耀门第。别人请他来教书,也是为了能让家中子弟出人头地。他不能折了主家人的根,带坏了人家家中子弟的思想。故该怎么教,他还是怎么教,子弟随着他读书,科考不会耽搁。他水平很高,再遇上有天赋的子弟,门下也能出优秀的学生。
  孟子修就是这样一个天赋极高的学生,以至于梁季语惜才到不愿他未来入官场,受到污泥沾染。他宁愿尽早打击孟子修的志向,让他看清现实,如此尚且能保留他一颗赤子之心。但他又希望看到他持身端正,入朝局已改现状风气。他内心是十分矛盾的,以至于在教授孟子修六年之后,终于选择了离去,孟子修未来的路要交给他自己去走,是秉持正道还是堕入邪道,都看他自己的修行。师父领进门修行在个人,该教他的、能教他的都教了,是好是歹,此后都与他梁季语无关了。
  孟子修此前已过县试与府试,随后自读三年,十五岁时过童试最后一关院试,成为廪生。廪生是生员(即俗称的秀才)之中拿朝廷食禄的优秀之辈,三个等第中的第一等。成了生员便是已有功名在身,入士大夫阶层,有免除差徭,见知县不跪、不能随便用刑等特权。
  原本大好的前途,却因家中变故而彻底断送。父兄突然暴毙,母亲大受打击随即发病离世,一日之间他没了父母兄长。然而他却根本没有时间悲伤,因为眼下的他已然成了家中的主心骨。两个妹妹如今都是六神无主,他作为哥哥,必须要挑起家中重担,为她们撑起一片天。
  可恨!他身子骨太弱,家中变故后他完全不敢生病,可身体却又由不得他,他又病倒了。连日高烧,混混沌沌之中,只记得三妹阿晴一直在照顾自己。在他心目中,阿晴一直非常坚强,但父母兄长过世后,她的表现却让孟子修感到不妙。她几乎没有怎么流过泪,但那不是冷漠,而是一种尚未从巨大打击之中反应过来的懵怔感,她好像还尚未能接受现实,父母兄长的离世,还没能真正作为一个沉重的事实彻底沉入她心中。
  烧了两天两夜,他身子总算好转,睡得多了,夜里睡不着,他干脆披衣而起,坐在案前一点一点思索他们兄妹三人的未来。父兄死得不明不白,他们是不是就这样咽下这口气了?这个问题他几乎没有多少犹豫就得出了答案,他们家的人都是一根筋,人活一世求的就是一个较真,家中遭逢这么大的变故,孟家人是决计不可能让这件事就这么过去的,无论如何,他都要查明父兄之死的原因。
  既然要查,那么到底该怎么查才是他们面临的最主要的问题。眼下父母兄长去世,他处在守孝丧期,三年之内无法参与科考。这三年他定然是不可能荒废掉的,父兄之死的证据转瞬即逝,他必须立刻展开调查。委托他人,他也不放心,父兄都是锦衣卫,他们的死是否与锦衣卫内部有关,尚且无法肯定,从前父亲在锦衣卫内部的老相识他都不能信任。这件事最稳妥的办法,就是他们兄妹来查。
  眼下还面临着一个问题,就是家中的军籍空缺了出来,作为军户,家中男丁必须要出一人袭军籍,无男丁也得寻找其他的补替。自己身子如此羸弱,入了军营基本就是等死,那些高强度的训练他一个也撑不下来,军中军医极其稀少,也没有人能看他的病。他每日还要服大量的药,必须要人照看,这些在军中都无法实现。似他这种体弱之人,其实本该在一开始就被淘汰掉的。可他眼下到哪里去寻愿意替他们家军籍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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