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我拒绝感化反派(102)
“下雪了,自然冷。”面前人道,“等上了山就不冷了。”
他的声音沉缓,又不失清润,像是久经岁月的美玉。在飘飞的细雪里,无端让人安定几分。
江泫呆呆地看着他的靴子,心中十分不信。过了一会儿,他又抬起头打量那人的面容,却只看到一张模糊的脸孔,一支木簪、一头雪一样的长发。他穿着一身长衫,臂弯上挽着一支拂尘,停在江泫面前,微微低着头,耐心地等江泫站起来。
……为什么看不清脸?
他怔愣了一会儿,还是觉得自己不能这样一直坐在风雪里头。
那人在他面前站了一会儿,肩上落了一层薄薄的雪。见他终于愿意起身接着走,便俯身探来一只手。一俯身,落雪簌簌而下,扑上江泫的锦衣长袖,不消一会儿便化成黯淡的水渍。
江泫把手从长袖里头伸出来,放进他宽大的手掌。万幸,虽然看着冷,可他的手掌是温暖的,五指微微一合,便能把江泫的手掌严严实实地拢住,再渗不进一点冷风。
这下可算好过了些,江泫举起短胳膊短腿,费劲地沿着青石长阶继续向上爬。一边走,他一边频频往回望,只看见蔓延向下、看不见尽头的青石阶梯,以及道两旁挂满积雪的枯枝。
冰天雪地,毫无声息。
江泫道:“我们能不能不上山?母亲正在生病呢,我要回去照顾她。”
他稚嫩的嗓音回荡在山间,却没有得到身侧人的回应。看不清面孔的人只是稳稳地牵着江泫慢慢向山上走,像是一块岿然不动的磐岩。
如此走了几步,江泫心里又升起一些没来由的焦虑。他拽着那人的手让他停下来,道:“不能走了!我们要去哪儿?我再不回去、再不回去的话——”
那人侧头看他,齿间压出三个沉沉的字:“三灵观。”
江泫呆呆地重复道:“三灵观?”
这名字入了耳,心中便油然而生巨大的熟悉感。仿佛他已经听过这个名字很多次了,不论是从自己的口中,还是从他人的口中。
白发人道:“嗯。从今日起,我便是你的师尊,你也不再叫江泫了。”
江泫道:“可我从小到大一直都叫江泫……”
白发人牵着他迈上一处稍高的石阶,待他站稳脚跟后,才道:“不为江泫,便为……”
江泫的手一下牵了个空。恰好一阵风过,那个陌生的名字也消弭在寒风之中,抬头再看,已经没有了白发人的影子。江泫心中惶恐,立刻环顾四周,却发现这条路上,只剩下他一个人孤零零地站着。
他的指掌茫然地微微蜷缩,觉得又冷又空,四周的环境也变得模糊不清,似乎过一会儿便要消失了。但在消失之前,仿佛又有谁轻轻握住了他的手,掌心又充实了起来。
他心中稍稍安定,转身想要下山。但是一步都没能迈出去,抬脚的时候仿佛被一道薄薄的屏障挡住了,怎么也下去不了。
无奈,只好回身,继续向上攀登。
数不清走了多少阶,江泫一直死死地攥紧手掌。终于登上顶峰,入目是一座不大不小的道观,石墙黑瓦,木门紧闭,门上挂着牌匾,上头写了三个他看不懂的大字。盯着看了两眼,他猜测写的应该是三灵观。
越靠近这座平平无奇的道观,江泫的心便跳得越厉害,仿佛有什么要破土而出一般,条件反射地伸手去攥心口的衣服。一松手,他又察觉自己似乎放开了什么东西,再去找,便找不到了。
不再多想,江泫上前两步,迟疑地慢慢靠近了三灵观的正门。
他抬手抚上粗糙的木门,用力推了两下,不动。木门虽然不厚不重,却远不是现在的江泫能推得动的。
推了好几下,还是不动。木门前只有一方不大不小的、铺着青石板的平地,平地边缘是木桩和铁索挂成的围栏,围栏下是一眼望不到底的由枯木和雪铸成的悬崖。
这下江泫是真的不知道自己到底是来干嘛的了,他在围栏边站了好一会儿,心中突兀地生出了一种从这围栏边跳下去、回到尘世中的冲动。既然上山的路走不通,那他就另辟蹊径。
虽然不记得自己的父母长什么样,可心里总有一个声音一刻不停地催他:回去,回去!再不回去就来不及了。
再不回去就来不及了……
江泫定了定心,将衣袖和下摆挽起扎好,一手抓住粗粝的木桩,一脚踩着摇摇晃晃的铁链,就要往围栏外头翻。
他一向想什么就做什么,并且从来不缺少承担后果的勇气。他考虑过翻下去可能会出意外,但他更不想呆在这里浪费时间,他要回家。
终于,他踩着第二道铁链站上了圆圆的木桩顶,视线扫了扫下方的悬崖,心一横,闭眼就跳。
哪知失重感持续不过一瞬,下一刻,一条细细的手臂便死死地揽住江泫的腰,将他硬生生从半空中拽了回来。两人一起向后栽倒,江泫跌在一具柔软的躯体上,始终被一双手臂牢牢护着,鼻尖萦绕的尽是清苦的草药香。
头顶上传来少女的痛呼,她抱着江泫好一会儿,才撑着自己坐起来,揉了揉磕到的肩背。
江泫仍然看不清她的脸,但听她有些生气道:“那是能往下头跳的吗?跳下去,你就直接没了,师尊都救不回来!”
她站了起来,拍了拍衣摆上的尘土,又向江泫伸出了手。
“我叫重月,是三灵观的弟子。”她道,“伏——”
突起一阵强烈的心悸,江泫猛地睁开眼睛,入目一片昏沉的黑暗。
刚醒来时,有好一会儿,他都有些分不清自己到底是谁,直到手掌微微一侧,摸到冰冷的床沿,才发现自己正躺在床上;压抑激烈的心跳凝神听见外头的风雪声,才反应过来自己方才是在做梦。
梦来得快去得也快,在江泫揉着太阳穴头昏脑胀地坐起来的时候,梦的内容已经变得模糊不清。唯有那座古朴的道观,以及牌匾上的“三灵观”三字,让他记忆犹新。
心跳得极快,心中却空得很。看什么都是黑的,听什么都是一片寂静。
他靠着床榻呆坐片刻,莫名有些分不清自己到底是谁。没过多久,这感觉就被他强压下去,只是不可抑制地觉得,现在很想跟谁说说话,或者握一握谁的手。不用说话,只要握着手就好。
江泫回想起梦中的异样,指尖轻轻划过自己冰凉的手掌。他道:“毛毛,方才有谁来过吗?”
不应。
江泫一愣,这才想起来,毛毛已经被乌序带走了,现下不在他的房间里。
原本不太能理解宿淮双托乌序将毛毛买上来的用意,但此时此刻,房间里真的太安静了。净玄峰上的风雪声和梦里三灵观外的风雪声一模一样,以前并不觉得有什么,此时竟然感受到几分彻骨的寒冷。
他微微蜷缩起身体,额头抵住自己的手臂,维持这个姿势好一会儿之后,才重新抬起头。掐指算了算时辰,竟已到卯时末。睡过头这种事,在他身上几百年都不见得会发生一次,然而今日确确实实地发生了。
多想无益,江泫收整好自己,准备向九仙台上去。
走到一半,又忽然顿住,回忆起昨日抽签的结果。
九门会武是一对一,哪家对哪家,都是需要依靠抽签来决定的。四对四,宿淮双暂且轮空,直接晋级第二轮。渊谷虽然没来,名额却还在,需得安排一人与之对战,但真要算起来,也和直接晋级没什么区别。
睡了一夜起来,总觉得什么都有些模糊,什么都摸不到实处。既然宿淮双今日不上场,那九仙台倒也不用去,人多的地方,吵。算起来,宿淮双不在峰内,今日自己连他几时走、去做什么都不知道。
索性无事,江泫束好双目,随意出了门。他也没想好去哪里,只是不想去九仙台,也不想待在净玄峰,一个人毫无目的地乱晃。
不知路过几处殿门、走过几座曲桥,江泫听见侧方传来一道惊慌的声音。
“司教!司教!江恒为何今日还不醒来?我昨日叫他去观赛,他还在睡,今日叫他他也不应。出什么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