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我拒绝感化反派(141)
江泫活到现在, 爱摆架子的人他也见过不少。上清宗内当属一个末阳,前世游历期间各式各样的家主也见过不少, 但都比不上栖鸣泽一位上了岁数的族老。
族老上了岁数,胡子头发都变成了白花花的颜色。一举一动坚如磐石, 古板严肃刻进了每一寸身体发肤。只是他开口说话, 不许别人打断, 只要是他的意见, 无人能够违背。他若跑到鸣台来对家主和少主指指点点,必然前呼后拥,若逢事出行,排场更是盛大。
突出一个老。
人老了以后, 说话都充斥着从繁文缛节堆里头泡出来的酸腐气,仿佛若要去了这些繁文缛节,就是要了他们的命,动辄指点江山、高谈阔论, 偏生旁人还大气不敢出, 大多只能赔笑说是。
原本江泫以为,那位族老的“架子功夫”在这世上已无人能出其右,谁知今天又叫他碰见了一位。这位风氏家主一开口, 无论是咬字还是吐息,抑或是一词三顿的语气, 都已然达到了那位族老的高度,让江泫听得浑身难受。
他猛地转身,拍了拍宿淮双的肩膀道:“不要进来,你自己找个地方玩。”
言罢,自己一脚踏入酸腐的无间地狱去了。无论怎样,不能叫宿淮双受这种荼毒。
少年被他落在门外,神色有些茫然。他显然并不知道江泫怎么突然就变卦不带他进去了,只知道旁边一直躬着身体的管事稍微将身体直起了些,又翻起眼球,对宿淮双露出一个十分扭曲的笑容。
“首徒大人。”他乐呵呵地道,“请随老奴去堂中等候吧。”
今非昔比。宿淮双想。
从前自己只是个吃冷饭、睡破院的外姓子,在风氏受尽冷眼和欺凌。如今离开了风氏,这些人看见他反而要躬身行礼,虽然心中不大畅快,但到底和对待本家的公子小姐没什么区别。
管事说要带他去正堂,就真带他去了正堂。入座之后,又叫仆人奉了茶,用的是上好的茶叶,远远便能嗅到杯盏之间茶香涌动。怕他无聊,又从书阁之中取了些古籍,告诉他若看不惯这些,可以在风氏随便走走。
“首徒大人熟悉这里,老奴便不跟着了。”管事躬身道,“只是请不要去细柳堂。少爷和小姐们在那里学习,一贯是不许别人去打扰的。”
细柳堂,是风氏子弟接受教习的地方。宿淮双无意在这种地方乱逛,也没打算给风齐什么好脸,漠然不作答,拾起茶盏撇开茶叶,低头啜饮一口。只喝了一口,他便将茶盏放下了,心中觉得和江泫亲手烹的茶相比实在差得太远。
这边的人在心不在焉地等,那边的江泫进了别苑,只感觉自己进了一处秘境。别苑地下有阵法,竹丛草台亭阁,都能按照主人的意志随意移动,现下所有的障碍在江泫面前分开,石台上浮汇成一路,引着江泫向烟云缭绕的深处而去。
江泫心道:“就是这种。见面排场也是要足的,总之不能自己亲自去迎,需得叫个什么东西出来凸显一番自己的神通,才愿意现出真容……”
走进别苑深处,见到一处别致的四角小亭。一位头发花白的老者盘坐亭中,一旁立着一位高高瘦瘦的少年,生了一双湖绿色的眼睛,眼色要稍浅些,瞳底落印连贯,汇成一个歪歪斜斜的“十”形。
不知为何,江泫觉得这双眼睛的颜色有些熟悉。少年听见脚步声,立刻回头示礼,从亭中出来,恭顺地为他引路。
“尊座请。”少年道,“恭候多时。”
江泫进了小亭,坐在小几的另一方,风氏家主的对面。家主名为风傕,观相貌,已至耄耋之年,貌衰相老,双掌干瘦,一身行头却打理得一丝不苟。头发已经花白,用发冠严谨细致地束好,穿着带风氏家纹的锦纹袍,阖目静坐,气势凛然,如同镇在风氏顶上巍然不动的泰山。
风傕道:“阿遥,奉茶。”
风遥恭敬道:“是,家主。”
茶盏摆到自己面前,江泫的视线落到忙碌的少年身上,心知能侍奉在家主身侧,在风氏内部地位一定不一般。观他动作十分熟练,将风傕的习惯了解得清清楚楚,想必已经不是第一天在风傕身边了,而是惯常受他喜爱的小辈。
少年注意到他的视线,抬起头来,露出一张温顺清丽的面容,恭声道:“风遥退下了。若有什么吩咐,请家主和尊座敲一敲桌边。”
听见这个名字,江泫的视线微微一转,立刻明白过来之前熟悉感的来源。
风遥……风杳。宿淮双的母亲风杳,眼睛不也是湖绿色么?只是颜色要比风遥更深、更纯粹,瞳中印像是点点银星,独特至极、美丽至极、纯洁至极,乃是风氏之中最为出挑、最让人见之难忘的一双眼睛。
看风遥年纪不过十四五岁,想必这个名字也是风傕亲自取的。因着有这么一双和风杳颜色相像的眼睛,得到殊荣被家主带在身边,不知是幸运还是不幸。
片刻遐思过后,江泫回过了神。毕竟这次登门拜访是为了什么,他还没忘,低头抿了一口茶水,正思索怎么开口,却听对面风傕道:“两个孙儿在上清宗,有劳伏宵君照顾。早先听闻风愔对伏宵君出言不逊,还请尊座谅解小儿轻狂。”
此言一出,江泫倒有些不知道怎么开口了。人在上清宗出了事,本就是他理亏,且灵命牌有异,风傕不可能不知道。然而他现在同江泫坐在这里交谈,竟跟个没事人一样,丝毫不担忧风定与风愔的处境,反而叫他不要计较风愔的出言不逊,总之要先把礼数做齐。
江泫一向不喜这种弯弯绕绕的说话方式,心中感到不妙,总觉得要被开刀,将茶盏一搁,开门见山道:“此次登门拜访,正是为风定和风愔。想必风主已察觉到灵命牌的异样,风定兄妹在上清宗出此意外,上清宗定然会负起责任。”
风傕神色微动,慢慢睁开了眼睛。他已经很老了,睫毛也变成了死气沉沉的灰白色。然而灰白眼睫之下,忽现一双锋利的金色眼瞳,瞳印如纵笔之下铁画银钩,锐利逼人,不可直视。江泫不过看了一眼,便感到一股内里被窥探的恶寒。
但这中恶寒是轻微的,对视得越久,它对江泫的影响就越浅。到了最后,几近于无。
片刻之后,风傕眼中的审视褪去,浮现些许在江泫意料之外的敬服之意。他缓缓道:“只是两个不成器的孩子,不值得伏宵君亲自出山。犯了错,任凭上清宗处置。”
“……”江泫道,“家主可看过他们的灵命牌?”
风傕道:“未曾得空。”
竟然没看。
江泫这下确定了,风傕真的没把那两兄妹放在心上。提到他们的名字时,语气没有丝毫波动,用的形容词是“不成器”,风定几日前离家至今未归,连昭示生死的灵命牌都未去看过一次,现在江泫提起,才让亭外的风遥前去查看。
半盏茶后,风遥回来了,在亭外道:“家主,尊座。少主和小姐的灵命牌灵光黯淡,是失魂之兆。”
闻言,江泫又注意到一个细节。
是死或是失魂,原来是能从灵命牌上看见的。早先便听闻这一代的风氏的小辈都天资平庸,只有一个风定独挑大梁,从未听说过什么风遥;可风定到了上清宗,脱口便说风愔死了,而后才发觉是失魂,而非死亡。风遥一眼能看出来的事情,风定不曾发觉,再加上风傕对风定风遥二人的态度差别,总觉得日后究竟由谁继承一事,还要打个问号。
但这些就不是江泫能管的事情了,他千里迢迢来一趟玉川,只是前来知会一声,知会完了,立刻就走。因此此刻,他简短地向风傕叙述了一下宗内发生的事情,言明渊谷趁九门会武之时偷偷潜入作乱,表示自己会亲自出马将风定风愔的元神寻回来。
风傕道:“依伏宵君所说,那渊谷恶徒做了伪装?”
江泫道:“确是如此。但若说伪装,倒也不算。只是一个分/身。”
风傕道:“不必找了。”
江泫微微一愣。对面从见面以来一直正襟危坐、不苟言笑的风氏家主第一次冷下脸来,肃声道:“连奸人的伪装都无法识破,枉为风氏族人,更枉为老夫的孙儿,丢尽了风氏的脸。便让他们的元神漂泊在外,以作捶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