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我拒绝感化反派(206)
一只独眼长在脸中间,没有眼皮、没有眼睫,爬满血丝,神经质地转来转去,并且不停地在往下渗血。他的血颜色也已经不正常了,变成了肮脏污秽的黑色,从眼睛上流下来,淌过脸颊,流进那张牙齿尖利、形似妖兽的血盆大口之中。
他简直不敢想象,重月在看见这张脸的时候,到底是什么心情。
天陵毫无神智,察觉自己扯不断铁链,又开始用身体撞柱子。江泫僵着身体,一动也不能动。理智提醒他,他应该把视线转开,但一瞬之间,他好像失去了对身体的控制权,连最基本的挪开目光都做不到。
一股可怕的心悸从心底慢慢爬起。如同一只冰冷的鬼手,扼住江泫的呼吸。
方子澄垂头在旁边站了一会儿,道:“伏宵君,我们上去吧。师尊知道这里有人,会更狂躁。”
江泫也知道,他该走了。重月所说的照顾,也只是看守住他,不让他出来而已。但是他就是该死的迈不开腿。
方子澄以为他不想走,又耐心地等了一会儿。
就在此时,一只宽大的手掌悄无声息地覆了上来。
覆上来的那只手,衣袖是锦葵紫色,靠近手腕的地方,泛着轻微的白。袖间扑来一片宁静的冷香。
长尧的声音在背后响起,如同一根吊回他理智的救命稻草。
“别再看了。”他轻轻叹道,“回去吧。”
他的另一只手扶着江泫的肩膀,用温和而不容置喙地力道带着他慢慢转身,一步一步地引导,直将他重新引回书阁之中,等方子澄出来,抬手挥拢了书架,地牢里的一切响动都被隔绝开来。见宗主在,方子澄躬身一礼,沉默地垂着头离开了书阁。
听不见声响以后,江泫终于能呼吸了。
他慢慢地、颤抖地吸进一口小小的空气,又将其呼出来。下一次则又要激烈一些,仿佛刚刚学会呼吸一般,每一次吸气与吐息都生涩又颤抖,像是在嚎啕大哭。
然而他一滴眼泪都没掉。
无论是直面夔听时,还是醒来发现宿淮双不见时。抑或是他跳下渊谷找断剑时,又或是方才看见天陵时。直面过冲击之后,心脏疼得发麻,反而也倒不那么疼了。
长尧将双手放下来,缓声道:“宵儿长大了。”
第132章 憾世无双6
长大了吗?
江泫心想。
遇见什么事情就嚎啕大哭, 那样才不行吧。
他没有回答长尧的这句话,转而垂下眼帘,扯开了话题:“他……他醒了多久了?”
长尧烟紫色的眼瞳凝视着他, 道:“不过七日而已。面相已改,再过几日, 就会长出黑羽了。”
江泫的身体微微一僵。
入门选试那日, 他曾在天阶底下瞥见过夔听的本体。其身巨大,似鹿似马, 生细长尾,浑身上下长满黑羽。兽头高昂, 顶一只鲜血淋漓的巨眼、一张吞噬万物的血盆大口。
天陵的脸, 现在已经长得与夔听差不多了。再过几日, 就会长出黑羽……意思是, 天陵最后会变成那副鬼样子马吗?
他张了张嘴,徒劳道:“有没有什么……”
长尧道:“无。”
他把江泫的反应尽收眼底,视线微微一垂,步履沉缓, 迈出了书阁。今日没有阳光,天幕蒙着一层深灰的阴翳,檐下人举目遥遥一望,银白的长发散在身后, 像一道默然无情的流冰。
他背对着江泫, 波澜不惊的声音被秋风一卷,慢慢滑过江泫的耳廓。
“没有办法。我在山间久经岁月,见过许多。若天业草救不回锁, 便无可转圜了。”
江泫默然片刻。他想问问,最后天陵的结局会是如何, 却总也张不开口。
长尧在檐下站了一会儿,又道:“你还记不记得,离宗寻天陵之前,我对你说过的话?”
这个问题来得十分突兀,江泫在乱糟糟的脑海里翻找了好一会儿,却仍然没有找到问题的答案。不消片刻,长尧侧过身,看清他的神情,也知晓他没有想起来,轻轻叹了口气。
“罢了。”他道,“回净玄峰吧。”
江泫迟疑道:“……回净玄峰?”
檐下人的眉头微微皱紧。这次第一次,江泫在这位八方不动、神似天地忘情人的上清宗宗主脸上,看到这样明显的不悦。
长尧冷声道:“不回净玄峰休息,你想去哪?”
江泫道:“我想去山脚。”
长尧的眉尖一抽,道:“若你身体状况尚佳,我也许会答应。如今这样的情况,还是不要下去添乱为好。”
添乱。
他这个词用得很重,似乎丝毫没考虑到江泫的自尊心。然而他说的也是事实,以江泫现在这个身体状况,若要再下山脚,指不定会出什么问题。而他问这句话,其实只是不能忍受危难当前自己什么都不做而已,长尧的话却如同当头挥来一棒,把江泫浑浑噩噩的脑子打得清醒了些。
他垂下头,低声道:“……是。我知道了。”
出了门,江泫看见被扫成堆的落叶,与立在一边的扫帚。方子澄许是回去拿装落叶的竹箕去了,并没有见到踪影,江泫独自一人出了时隐峰,慢慢向净玄峰走。
走到一半,他又折返回去,去浮云峰的药房之中拿了不少丹药,这才回到雪峰之上。不用想也知道,净玄峰肯定空了。
浮梅殿外的红梅开得很好,整个净玄峰里静悄悄的,耳边只有细风卷雪时的微小声响。雪不大也不小,路面湿滑,好在他已经走惯了,这点障碍并不妨事。因为没有赏雪赏梅的心情,进了浮梅殿以后,江泫直奔自己的寝居而去。
谁知走到檐下时,他被余光里一点异样吸引了目光。
他寝居的窗户外头,栽着一棵红梅树。年岁说大不大、说小不小,树干需一高大成年男子单臂环绕,勉强能够抱住。
树上的梅花同浮梅殿中的其余梅花没什么区别,一样的艳艳似火,一样的傲雪欺霜、常开不败。然而现在这棵梅树的树枝上头,已经挂上了许多花笺,每一枚花笺上都系着一只小小的金铃,风一吹便叮当作响,甚是悦耳。
江泫停住脚步。片刻后,他调转方向,又慢慢地走进雪里,走到那棵梅树底下,忍着扯动伤口的疼痛,抬手解开丝线,取下来一枚。
花笺上写着一行字,字迹歪歪扭扭,像是没个正形、拈着笔胡写一通出来的。纸笺浸润雪气,微微湿润,上头的墨迹却已经干了,似乎悬挂了很久。
落笔之人写道:玉危师兄又不在峰里,去主山做教习弟子去了。好无聊啊。
江泫的目光微微一动。
是孟林写的。
读完以后,他将这枚花笺挂了回去,指尖拂过晃动的纸面,又挑了一枚取下来。
这一片上写道:我的小师弟哪儿去了?我的小师弟哪儿去了?我的小师弟哪儿去了?天天在外头野,都不知道带点东西回来看看师兄。
下一枚。
江泫将纸面上的落雪拂开,见上面写道:净玄峰上的梅花根本开不完,拿来做梅花饼。嗯?说起来世上有梅花饼这种东西吗?
又一连看了许多枚。有写了他许多奇思妙想的,有告知梅花饼历经多次失败终于成功的,还有最开始挂上去、已经变得皱皱巴巴的那一枚。
“前日里听毓竹峰的好朋友说,如果实在闲得无聊,可以试试挂花笺。在上面随便写点什么也行,挂空白的也行。挂着还挺好看的,不知道师尊会不会喜欢。”
在这枚花笺的背后,他看见一行字迹清隽的批注:“花笺是好看的。只是能不能把铃铛卸了呢?风大的时候,真的很聒噪。岑玉危留。”
其中,“把铃铛卸了”和“聒噪”两句,被孟林拿毛笔划掉了。
也就是这个时候,江泫才发现许多花笺纸的背后,岑玉危都有留言。他在树下站着,一枚一枚翻看了很久。将最后一枚花笺重新挂上去以后,江泫在树下呆立片刻,感觉连日空空如也的心泛起一点酸苦之感。
回寝居以后,他将从浮云峰药房之中拿出来的丹药瓶摆好,扒开瓶塞,每瓶中倒出几粒送入口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