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我拒绝感化反派(65)
宿淮双于是抬脚,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后。从以前到现在,他都跟在江泫身后。
江泫以为,他的身后就是这世上最安全的地方,这自信也确有来源。而事实是这安全之所被他人击得粉碎,他晚到了一步,什么都没阻止得了。
他将刚刚取走渊谷少谷主性命的佩剑交还给垂手侯在门前的方子澄,靠近床沿,探手将宿淮双凌乱的头发理了理,道:“如何?”
方子澄道:“您走之后,他一直在睡,不曾醒来过。”
“嗯。”江泫淡淡地应道,“可还有事需要处理?”
方子澄道:“没有了。历练已经……结束。”
说到结束的时候,他微微顿了一下。这样的历练显然算不上是完满结束,地底的黑暗摧残神智,上几个月时保持清醒已是他的极限,更别谈精进境界,相当于下山数月,别无所获。
他收了声,感觉心中有些五味杂陈。
江泫道:“既如此,走吧。”
没想到这就要走,方子澄连忙应道:“是……可是伏宵君,我们要怎么走?师弟的身体……”
话音未落,就见江泫向前倾身,指尖点在宿淮双的眉心,略微探查了一下情况。
饮了江泫一点血,他的外伤已经好得七七八八了。受损的是元神,其次是他的灵识,更因风氏瞳术与元神息息相关,视力也有可能会受损。
但是没关系,这些都能治好。只要人不死,就算受了再重的伤、患上再严重的疾病,也一定有办法治好,等到治好以后,再去找夔听算账。
江泫默然不语,收回的手拢在袖中握紧成拳,白皙的手背上青筋毕露。然而他面上浑然不露,冷静片刻后,伸手握住宿淮双的手腕,又让方子澄牵住自己的衣角,灵力掠地,几息之间便回了净玄峰。
方子澄哪里见过这样的事,撒开江泫的衣角,惊愕地后退两步,发现自己站在一处陌生的房间里。
四周陈设极简,毫无人气,乍一看甚至有些家徒四壁的萧索寂寥感。西面挂着一扇木窗,窗外天幕低垂,大雪纷飞,方子澄一看着雪,立刻感觉一股寒气涌上心头。
江泫将宿淮双安置在榻上,抬眼见几步之外有些无所适从的方子澄,抬手撤了遏月府外的禁制,又给重月传了信,道:“御剑回峰吧。”
穿着天青色外袍的方子澄抱拳领命,似乎是想再问问宿淮双的情况,最终还是没有开口,背着佩剑告退了。
方子澄走后,房间骤然安静下来。江泫的视线轻轻落在宿淮双面上,神色紧绷,指尖扣着他的手腕,将灵力缓慢输送进他的体内。之前他剐下灵识作应急之用,暂时填补宿淮双破损元神的空缺,然而这样终究不是长久之计,若想让他恢复如初,需要将其彻底修补好。
然而修补元神谈何容易。此为人之根本,世上独一无二之物。再者,他的眼睛……
江泫定定地看了宿淮双好一会儿,恍惚间又看见了少年在地上蜷缩着、浑身是血的模样。似曾相识的心悸之感在心底蔓延,仿佛这样的事已经在记忆中发生过几次,江泫却丝毫找不到它们的影子。
重月还没到,屋里太安静了。江泫听着少年微弱得快要消失般的呼吸,面上浮现一丝极为罕见的六神无主,微微俯下身,低声道:“淮双。”
他的声音波澜不惊,却莫名有些沙哑。宿淮双在沉睡之中,不曾听见,他便又轻轻唤了两声,终于见少年眼睫一颤,慢慢睁开了眼睛。
瞳色沉静如初,却没有聚焦。看见他眼睛的那一瞬间,江泫的心狠狠一沉。宿淮双茫然地盯着天花板看了一会儿,又艰难地转动眼球,看见床边模糊一片的江泫。
“师尊……”他的声音干涩嘶哑,“我……”
江泫抬手,覆了上去,声音平稳地道:“睡得久了,才醒过来,有些模糊罢了。”
然而宿淮双总觉得,江泫的手掌在发抖。他费力地抬起手,掌心覆上江泫的手背好一会儿,才确认了这是真的。
意识苏醒过来以后,疼痛也跟着复苏了。少年不动声色地吸了一口气,将声线里细微的颤抖压住,抿唇浅浅一笑道:“好。”
他笑起来时,眼尾微微一弯,眼睫也轻柔地扫过江泫的手心。江泫被掌心这点细微的动静引走了注意力,听少年状似平常地问道:“师尊,我睡了多久?”
江泫涩然道:“没睡多久。”
宿淮双道:“我们回净玄峰了吗?”
江泫道:“嗯。”
一时默然无语,只剩窗外呼啸的风雪声。
宿淮双原本握着江泫的手,现下有些握不住了,额头上沁出一层细密的冷汗。他察觉到自己的眼睛或许出了一些问题,微微一眨,却感觉江泫的手也跟着一僵,便立刻不动了。
他道:“师尊,对不起。”
“……为何道歉?”
宿淮双道:“是我警惕心不够,让师尊担心了。”
他的语速很慢,每说一句话都要歇好一会儿,才能维持正常状态接上下一句。然而说话的时候,他始终微微笑着,覆在江泫手背上的指尖虽然虚软无力,却一刻也未往回撤过。
“如果我修为能再高一些……”宿淮双慢慢地、艰难地道,“师尊,是我不——”
江泫蓦然出声道:“不是。”
宿淮双盯着眼前那片模糊的昏黑色,没有力气再接话了。他能感受到江泫温和澄澈的灵力顺着经脉一寸一寸地流淌,灵力所经之处,疼痛便要微弱一些。普通人的灵力是无法控制到如此精确的地步的,与此相对,这也要耗费极大的精力。
宿淮双总觉得嘴里还留着江泫的血味儿。他庆幸当时自己还能勉强保持清醒,否则不知道江泫要喂多少精血给他。精血里头有他的修为、他的元气,送血在某种程度上,甚至可以称作送命。
如果可以,他不想让江泫为他丢掉任何一样东西。
少年慢慢闭上眼睛,脑海里杂乱地闪现画面。一会儿是江泫将他扶起来时僵硬茫然的神情,一会儿是藏在黑纱斗笠下的元烨,然而最后它们都会变成夔听狰狞可怖的眼睛。
他听到了的。
戴着黑纱斗笠的人说——容器。
夔听有一部分残魂没有被封住,逃出了苍梧山底的封印。自己是夔听相中的容器,它找了自己很久,但如同元烨所说,它此行只是来“看看”他——用它自己的眼睛,从元烨额头上张开的,那道瘆人的血缝。
身体被邪之又邪的东西预订,这并不是什么良好的体验。然而宿淮双太累了,他躺在江泫身边,甚至已经没了愤怒的力气,余下的一点点精力,全部放在了江泫的身上。察觉到江泫的担忧时,少年脑海中闪过的全然都是庆幸,然而欢喜的余波过去之后,涌上来的又是铺天盖地的难过。
不知道为什么,他现在觉得非常非常难过。
仿佛无形之中被另一人的心绪影响一般,悲伤平地而起,一遍一遍地冲刷宿淮双残余的理智。然而这悲意也没能持续多久,黑暗一层一层地涌了上来,他虚脱一般闭上眼睛,沉沉睡去。
须臾,木门被人推开了,重月的身影出现在门口。
她今日穿着一件暗花白棉裙,眉间发上栖着婆娑的雪气。收到江泫传信时她便启程向净玄峰上来,然而她并非武修、未习御剑术,便炼化了山腰的一树红梅,让覆着薄雪的乌枝将她托上遏月府。
一只脚迈进门,目光不过随意一扫,却立刻定在了江泫身上。
她愕然地睁大眼睛,道:“伏宵,你的灵识是怎……”
话未完,江泫转过头来。看清他神色的一瞬间,重月还未说完的半句话被生生截断在口中。
自己这个师弟,从小长到大,没露出过几次这种表情。一次是师尊仙逝,一次是天陵险些殒命,一次是百年前将他接回门派,他刚刚醒来时。再有一次,就是现在。
茫然的,混杂着些许愧疚与束手无策。然而他所愧疚的事,往往与他一点干系都没有,大多是来自命运、或者他人的嘲弄。它们绕过他的剑锋,指向他身后之人的脖颈,瞬息之后便只剩一片血光,原本不是他的错,最后却要他来承担这些重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