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师(254)
先时,朝官上言,减中官之数,裁除冗员。貌似可取,实则断百人生计。
加上遇事直指奸宦,无事也骂佞幸,各种宿怨积累,中官同朝官为敌,东西厂各种下狠手,当真不是没有理由。
有在殿前站了片刻,掌司摇摇头,想起掌印吩咐,不敢继续躲闲,带上余下几人,拿起工具,快步行往华盖殿。
自三位殿下诞生,各地藩王宗室皆上表恭贺。
番邦属国闻知消息,第一时间派遣朝贡使臣,赶往明朝都城。
兀良哈来得最快。
朵颜、泰宁、福余三卫指挥亲至,不只送上贡品,更将亲生儿子带来,面奏天子,请入武学。
为表效忠,同鞑靼结亲的部落首领,脱光膀子,在宫门前负荆请罪。并放言,如得天子原谅,回去之后,必定立刻发兵。靠近辽东的鞑靼部落,有一个算一个,全部赶回漠北。
顾卿在辽东半月,分别见过三卫首领,传达天子旨意。
手段简单粗暴,先礼后兵丢到墙角,百余人直闯卫所驻地。
顾指挥单人匹马,长鞭飞卷,抽得部落第一勇士满地打滚,没了脾气,彻底赢得壮汉们的友谊。
见识过顾指挥使的强悍,得知四千鞑靼叩边蓟州,仅少数人逃出生天,三卫首领当场拍着胸膛,齐声表示,高皇帝起,兀良哈宣誓效忠大明,为大明戍守边塞。今过百年,此志依旧不变。
篝火燃起,喷香的烤全羊抬进帐内,众人举杯畅饮。
美丽的兀良哈姑娘,一身彩裙,如鲜花一般,飞旋舞动。
酒酣耳热之际,朵颜卫首领半是玩笑,半是试探,对顾卿道:“我有一女,年方二八,是草原上最美的鲜花。指挥使是英雄,胜过最凶悍的雄鹰。我愿将女儿配给您这样的勇士。”
顾卿摇摇头,道:“实不相瞒,本官已有家眷。”
“无碍,英雄理当拥有更多的美人。”
顾卿仍是摇头,道:“雄鹰只择一偶,形影相随,皓首终老,本官亦然。”
听闻此言,朵颜卫首领哈哈大笑。
“能得指挥使如此,必定是倾国倾城的美人!”
顾卿没点头,也没有否认,举起酒杯,一饮而尽。
美人吗?
想起远在镇虏营的某人,顾指挥使弯起嘴角。
赵横坐在下首,见指挥使笑成这样,不禁打了个冷颤。
顾指挥使展颜,多数时间,必定有人倒霉。
扫视看呆的一众壮汉,赵横暗自摇头,大祸临头尚且不知,当真是可怜。
篝火燃烧整夜,三位首领酩酊大醉,顾指挥使依旧神清目明,自斟自饮。
待壮汉们酒醒,想起自己拍着胸脯,答应下什么条件,后悔也晚了。
即便想抵赖,顾指挥使冷眼扫过,乌黑的马鞭敲着掌心,立即头皮发麻,只能集体认栽。加上朝廷许以重利,增开互市,到最后,不情愿也变成情愿。
于是,借皇子公主诞生,兀良哈壮汉们组织人手,进京朝贡。
为表诚意,集体将儿子送进武学。
名为习得本领,为袭父职做准备,交好朝中。实则作为“人质”,进一步证明,兀良哈对大明耿耿忠心,矢志不变。
对壮汉们的识趣,朱厚照很满意。
心情舒畅,人也变得大方。
丝绸茶叶,盐巴胡椒,成箱抬进四夷馆。
兀良哈深受“感动”。自京城返回,立即发兵攻打鞑靼。期间,恐实力不济,遣人联络瓦剌,对鞑靼部落进行围攻。
因阿尔秃厮部见利忘义,面临内讧的漠南,瞬息乱成一锅粥。
临近的中亚番邦,陆续被牵扯进来。随战事扩大至漠北,莫斯科大公国终于卷入战火。战败鞑靼铁骑和中亚骑兵,如汉时的匈奴一般,为逃避追兵,大批涌入欧罗巴。
被欧洲史学家称为“毁灭根源”的大战,也由此拉开序幕。
兀良哈首领进京时,几艘木船在松门卫靠岸。
船上之人身材矮小,皮肤黝黑,均着明人服饰,说一口汉话。领头之人言是朝贡使节,有上国赏赐木牌为证。
卫所指挥得报,令人取来木牌文书,木牌确是朝廷所赐,上有正德元年字样。文书则十分古老,盖正统年间印,上载番邦之名,琉球。
与此同时,镇虏营中,杨瓒得朝廷诏令,安排专人照看玉米,打点行囊,准备还京。
收拾文书时,忽听长随来报,有人请见。
“来者何人?”
“回佥宪,是个二十许的书生。未有拜帖,只递上一块腰牌,言是佥宪故人,姓闫。”
闫?
接过腰牌,见上刻安化王府,杨瓒骤然瞳孔紧缩。
第一百五十五章 密信
闫璟有备而来。
怀揣安化王意图谋反的证据,递交朝廷,举发藩王罪证,堪谓大功。
先帝下旨,三年不用,今已两年。如事情顺利,明年会试之后,朝廷选官,定有他一席之地。
投奔宁夏,本欲遵循父志,助安化王成事,以从龙之功,洗血前辱。
未料想,安化王志大才疏,燕雀浅薄,偏立鸿鹄之志。
因勾连江浙海匪,市货走私,安化王府右长史奉敕进京,即被捉拿下狱,至今生死不明。
这个关头,身为其主,本当安抚家眷,以示德行,借以收揽人心。
闫璟为安化王出策,将右长史之子接进府中,改名换姓,陪世子读书。即便朝廷追究,右长史家人被拿,大可以他人顶替。
如此一来,右长史一家遭逢大难,也不会生出怨恨,反会对王府感恩戴德。长史司上下亦会明白,安化王不弃臣属,是可效忠托付之人。
结果却是,计策不被采纳,出计人更被斥责一顿。
回想当日,闫璟仍气愤难平。
“护其家人,保其幼子?简直荒谬,休要害本王!”
当日,承运殿中不只闫璟,王府左长史,审理,伴读均在。听闻此言,众人的脸色都很难看。
强忍郁愤退出殿门,闫璟心下清楚,安化王府人心已散,大事难成。不出三年,安化王定当被朝廷问罪。
如此险境,实非久留之地。
思量出路时,京城传报喜讯,天子喜得两女一子,赏赐藩王宗室,安化王亦在其列。
闫璟留心打探赏格,心中又是咯噔一下,预感更加不妙。
相比一个铜板都没有的宁王,安化王还算“安全”。但比对临近的晋王,这点赏赐,简直可以忽略不计。
再看楚王府和鲁王府几位公主郡王,镇国将军,辅国将军,乃至镇国中尉,闫璟双手发抖,冒出一身冷汗。
王府之内,非只他看出异样。
奇怪的是,无一人提醒安化王早做防备。更无人劝其同宁王断绝往来,仿效晋王向朝廷服软,摆正态度,誓言为国朝守疆。
根源很好找。
右长史一家,血淋淋的教训摆在面前。
忠心为王爷办事,未必能得好。舍去性命,家人也不可保。与其如此,不如另寻出路。
船将沉,不想法保存自身,等着一起丢命?
自己死,只当是眼瞎耳聋,未能识得明主。
家人何辜!
心念生出,便如草生沃土,逐日疯长,盘踞整个脑海。
闫璟明白,必须加快动作。
王府左长史与大同府推官有旧,早暗遣家人同对方联络。王府纪善,教授,良医同样四下活动,各寻关系,希望能保全一家老小。
闫桓已死,朝中关系再不可用。
闫璟入宁夏时日,为躲避朝廷耳目,少有外出走动,遑论同边镇文武结交。
如今,身在蓟州的杨瓒,竟是他唯一能仰赖的“关系”,能抓住的救命稻草。
父死之仇,终生不忘。
然而,如不能保全性命,何言报仇雪恨。
离开宁夏之前,闫璟避开王府护卫,借出入承运殿之机,潜入右廊书房。小心搜寻暗阁,果然找到几封密信,有宁夏文武,亦有远近宗室藩王。
时间紧迫,来不及仔细挑选,干脆连同木盒抱在怀中。
将暗阁恢复原样,小心查看廊下,确定王府护卫刚刚经过,立即推开房门,急步跑回厢房。
半个时辰后,闫璟借口出府会友,向典宝领取腰牌。
“城中会友?”
王府典宝皱眉,目光中带着怀疑。
府内人心不稳,长史司属官频繁外出,借口五花八门,真实目的为何,彼此心知肚明。唯有王府之主被蒙在鼓里。
不知该言可怜,还是自作自受。
闫璟虽得重用,却无官身,勉强算是幕僚。长史都在谋求生路,一介书生,想离开王府另投他门,无可指摘。
典宝没有阻拦,直接取来腰牌。闻闫璟要用马车,犹豫片刻,也答应下来。
前路未卜,此人既能离府,必有靠山。与其卡着不放,与其交恶,不妨结个善缘。
典宝意外干脆,闫璟出府的计划,比预期更加顺利。
接过腰牌,套好马车,离开王府百米,即以半吊铜钱打发车夫,由家人挥鞭驾车,直奔城门。
手持王府腰牌,城门卫自不敢阻拦。
闫璟绷紧神经,抱紧木盒。为免怀疑,行李都未敢多带。直到离开城门,奔出十余里,仍不敢放松。催促家人策马,扬鞭飞驰晋地。
路途之上,担忧追兵赶至,不敢留宿客栈,只寻村屯农家,假言寻亲,以铜钱换取衣食,借宿一夜。
翌日,天未明,又继续赶路。
待到晋地,知晓安化王府护卫不敢轻入,方才放松些许。
换上儒衫,进入太原城,寻到一家中等客栈,沐浴用饭,总算睡了个好觉。
原本,闫璟可持盒中密信,直接投靠晋王。进入太原城,打的便是这个主意。
未料想,翻看信件时,竟翻出两封晋王亲笔。盖有晋王私印,写于弘治十八年,字里行间透露出对朝廷不满,对孝宗怀怨,对少年天子难服,隐有举“贤能”取代之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