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师(94)
“小叔……”
坐到榻旁,将斗篷松开些,杨瓒轻声道:“这是小叔从京城带来的,给廉儿。最多只能吃两块,不然牙疼。”
“恩!”
杨廉点头,张开嘴,咬住裹了坚果的糖块,甜得眯起双眼。
半晌,忽又收起笑容。
“怎么了?”
“娘说过,给爹守孝不能食荤。”
“吃糖可以。”
“真的?”
“真的。”
杨廉捧着精致的木盒,道:“小叔,带我去见爹好不好?我想给爹送去。”
“好。”
杨瓒抱起杨廉,轻轻拍着他的背。
“这些给廉儿,小叔另带了好酒。”
“酒?”
杨廉皱皱鼻子。
他被祖父蘸着筷子喂过,辣得直流眼泪,从此留下心理阴影。对于祖父和父亲的爱好,实在难以理解。
为免嫂子担心,喂过两块软糖、一块酥饼,杨瓒便抱起杨廉去到正房。
杨母去世多年,杨枞始终没有续弦的念头。
杨大郎和杨二郎往生,杨严氏有子傍身,杨赵氏却是孤零零,无所依傍。
杨枞曾想过,出了孝就让二儿媳归家,另择良配。便是长媳,只要留下杨廉,也无需为大郎守着。
什么贞洁牌坊,杨家从来不在乎。
早年间,杨氏女同闫家郎合离,另嫁他人,没少引来口舌。自那之后,杨氏族中就立下规矩,族中的媳妇,男人不在了,愿意守着,是恩义。想另觅良偶,杨家必不阻拦。
同理,杨氏女嫁到外县,一旦出了事,只要有理,族人必会撑腰。
杨枞不便开口,请族长家人帮忙说道。未料,两个儿媳都是摇头,哪怕家人来接,也是住过两天,又回到杨家。
思及两个嫂子的处境,杨瓒也是叹息。
若是为了杨廉的前程,大可不必。科举也好,做个富家翁也罢,有他在,总能护得侄子平安。
假如是顾忌他,更是不必。
真有御史上疏弹劾,杨瓒绝不会客气,祭出金尺,抽不死你!
来一个抽一个,来两个抽一双!
自己没力气,请顾千户帮忙一起抽。
反正都是欠人情,不差这一次。
依照明律,杨家的老宅未设厅堂,正房左右各一间厢房,连着一个小院,四周架起土墙。儿子成亲时,杨父做主,打通土墙,又建两所房屋。从围墙到屋瓦,严格按照规制,不逾越半分。
兄嫂住进新居,杨瓒一心科举,随杨枞留在老宅。
有子登科,本可翻修旧居,架设房梁,增设厅堂。然举家在孝,杨枞伤病,几月动弹不得,两个儿媳更没有那个心思。
“爹。”
杨枞正坐在榻上,一下一下捶着腿。见儿子孙子一起进来,不免有些奇怪。
“廉儿过来,嫂子怕不知道。”
三言两语解释清楚,杨瓒放下杨廉,提起带回的几口箱子。
“孙家的事实在是糟心。”
待杨廉被儿媳抱走,杨枞才皱着眉,将憋在心里的闷气道出。
私逃的一双男女死在杨氏祠堂前,不是族长和族中老人当机立断,祸害必定不小。
“案子查明,逃走的凶犯也抓了回来。”杨枞道,“提审时招认,说是和孙家有旧怨,杀人是为报仇。”
“和孙家有旧怨?”
杨瓒蹙眉。
这事明摆着冲杨家来的,口供显然不可信。
“别说你不信,族长和老人都不信。”杨枞道,“和孙家有仇,为何把人挂到杨家的牌坊上?只这一点就说不通!”
杨枞一边说,一边气得咬牙,“好好的牌坊,费了族里多少心思。沾了这事,实在晦气!这是诚心要祸害杨家!”
“大令怎么说?”
“犯人一口咬死,还能如何?”
凶手归案,承认罪名,一口咬死是私怨,案子理当了结。继续审下去,也难问出个子丑寅卯。
在报送府衙之前,锦衣卫提走两人,言是另涉要案,需押解进京。
想起捕快见到的边军腰牌,大令没有深究,也不敢深究。
归根结底,除在县中拿住的三人,余下都是锦衣卫抓捕。送到县衙过堂,已是不小的人情。想提走,自然不好阻拦。
发生在大牢里的事,杨家不知道,孙家更不可能知道。
南去的行商迟迟没有回音,找到同行归来的商人,都是一问三不知。只道在保定府分开,人究竟去了哪里,他们都不晓得。
几月没有音讯,是生是死,无人清楚。
当真是生不见人死不见尸。
行商的妇人闹得更厉害,叫嚷着女儿死了,丈夫必也被人害了,口口声声要杨家偿命。似有所依仗,根本不怕族中老人。
“人像是疯了,讲不得道理。”
说到这里,杨枞叹息一声,“因着这事,你十叔家里不安生,出门都抬不起头。你十婶带着媳妇挨家挨户的解释,唯恐害了你的名声。”
“十叔十婶也是被蒙蔽。”杨瓒道,“拜过祠堂,我去见十叔,一姓人不该就此生分。”
“对,对!理当如此。”
“另外,”杨瓒顿了顿,道,“孙家送来的表礼,我一样没动,都带了回来。”
见杨枞面露不解,杨瓒道:“明日请族中帮忙,都送还回去。我亲自向孙氏族长说明,好过十婶劳心。”
“这么做妥当吗?”
“爹,孙家死了人,有理没理总存着一口怨气。”杨瓒道,“我去把事情说开,日后再有牵扯,也不致拖累族人。”
说不过儿子,杨枞只能点头。
事情牵涉四郎,到底不能一直不露面,让人觉得没担当。
“祠堂前的那块牌坊,还请爹和族中老人说,暂且拆了吧。”
“拆了牌坊?”
杨瓒垂下眸子,道,“族人的厚意,儿感念在心。然经此事,留着总是不祥。还是拆了,今后也无需重立。”
“这……”
“爹,鼓励族人上进,与其立牌坊,不如办族学。”杨瓒道,“儿不才,在京城时结下两三好友,族中子弟想要读书,可延请儒师,想要学武,亦能请来教习。”
“也罢。”杨枞点点头,“我明日便去说。”
“多谢父亲。”
杨瓒起身,恭敬行礼。
“办学所需皆由儿出,族中凡家有余力者,亦可资助学中。翻过年,廉儿将要六岁,儿必寻得良师,为他启蒙。”
听闻此言,杨枞大感畅慰,连道三声好字,终于有了笑容。
第六十九章 天子任性
父子商定之后,杨瓒回房整理箱笼,以待明日。
正房内,杨枞沉思半晌,换上一件厚袍,支着拐杖就要出门,未想在院中遇到杨叔。
闻听杨土没了,杨叔和杨婶都哭了一场。
现下,杨婶悲意难消,歪倒在榻上,身边有两个儿子和一个闺女守着。杨叔听到动静,擦擦眼泪,推开房门,就见杨枞穿过小院,正向外走。
“老爷这是去哪?”
“去寻族长。”
“这个时候,老爷也该打个灯笼。”
“天还光亮,没那么多讲究。”
“腊月里,日头下的早。”杨叔没多争辩,从廊下取来一只气死风灯,擦响火石,点亮还剩大半截的蜡烛。
“族长家可有些路,我给老爷打灯笼。”
说着,提起木杆,几步走到院门前,为杨枞引路。
因住得近,院子里有任何响动,杨瓒都能听到。
闻得脚踩积雪的吱嘎声,忙放下手中的东西,快步走出房门。见到杨枞和打着灯笼的杨叔,脸上闪过一抹诧异。
“这个时候,爹要出门?”
“去族长家里。”杨枞道,“事情赶早不赶晚。早些说了,也好同族里商量。”
“我同爹一起。”
“你留在家里。”杨枞摇头,“你辈分小,没有说话的地儿。我走一趟把事情讲明,只要族长点头,老人也同意,明日里,事情都能办好。”
杨枞紧了紧外袍,握紧木杖。
“你赶了这些天的路,早点歇息。”
“可……”
杨瓒还想说,杨枞的态度却十分坚决。
别看杨瓒考中进士做了官,在族长和老人面前,依旧只有站着的份。
要毁牌坊,说好办也好办,说难办也难办,端看族里老人点头与否。
办族学是好事,然方方面面牵扯太多,总要有个章程。收不收外姓子弟,就是头一个难题。
同一里中,住的不只杨氏族人。
东家西舍,街坊邻里,真要求到跟前,还能硬着心肠不答应?再有,族里的媳妇,外嫁的闺女,听到消息,哪有不打听,不动心思的?
里外牵扯起来,一层层铺开,都不好酸脸。
族学办在哪,收多少人,各家出多少银子,都要掰扯开,不能有半点含糊。
人情世故不是那么简单。
一个不小心,没能照顾周全,好事就会变成坏事,好心也会招来埋怨。
“到底经历的少啊。”
杨枞支着拐杖,微驼着背,轻咳两声。
杨叔忙慢下脚步,问道:“老爷,可要慢些?”
“不必。”杨枞摇头,“再迟怕要歇了。”
早点把事情说开,也好早下决定。
杨土的事,杨枞已听杨瓒说过。对杨叔一家,既感激又愧疚。
思量着翻年杨廉启蒙,也将杨叔的小儿子带上。不做书童,而是和杨廉一并读书,他日一同科举,哪怕只中童生,也能改换门匾,全家有个奔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