敛君情(65)
钟离年偏头看了他一眼,伸手虚抚着画上女子的面庞,神情逐渐染上莫大的悲伤,又有几分怀念疼惜。
良久后,他才挥手招呼楚樽行坐下,问道:“你那青吾用着可还顺手?”
楚樽行不明所以,举起手中的剑,照实点了点头:“此剑甚好。”
“留给你的自然都是精挑细选的好东西。”
什么叫留给他的?
钟离年这话说得熟络亲切,楚樽行莫名有些排斥这种异样的感觉。他站起身,声音不自觉冷了下来,重复问道:“前辈找我来到底所为何事?”
“没规矩。”钟离年横他一眼,指了指画像上那女子,“钟离婉婉。”
“何人?”楚樽行脱口问道。
钟离年注视他半晌,视线在他五官上描绘一圈,平静说道:“你娘。”
楚樽行身子骤然一僵。
这声称呼来得太过突然,他二十几来年都没曾将其印进心里,此时猛地一听竟是反应了许久才明白这两字的意思。
“我……娘?”他转头望向画卷,下意识地低声复述一遍。
见人直直盯着画像出神,钟离年也不扰他。约莫等了有一盏茶的功夫,他才朝他丢了记响指将人唤回了神:“钟离婉婉,你娘。”
楚樽行闻言摇了摇头,不知不觉往后退开半步,神色有些抵触:“不认识。”
“你刚出生婉婉便死了,连一张像模像样的画像都没留下,你自然不认识。”钟离年从袖中取出一只瓷瓶扔了过去,直言不讳道,“岛中禁地里放着圣杯,一杯便是一家人的血脉,先前老夫让戎狮试你功夫也是为了取血。”
“婉婉走得早,你这些年的经历老夫也私下找人打听过,是她害了你。”没等楚樽行回话,他又长叹一声,这阵才像个寻常老者一般眼里满是疲惫,可说出口的话又不乏释然,“岛中前任巫女曾算出过婉婉留有一子,老夫早些年也亲自去皇城找过,只是终是没个下落。老夫大限将至了,若此事得不到个答案,怕是死了都要遗憾缠身,不得瞑目。”
他望向楚樽行:“好在苍天待老夫不薄,眼下你竟自己找上门来了。老夫知你心下怪罪婉婉,可不论你愿不愿意认她这个娘,你与钟离家血脉相融都已成事实。”
楚樽行不自觉地握紧手中的长剑,没有惊异,也没有对亲人失而复得的喜悦,更多的则是茫然无措。接受与否对他来说并无太多意义,左右钟离婉婉于他也只是个生人。
是个现下才知道,挂了至亲头衔的生人。
至于怪罪,他也从未有过此意。画中女子便真是他娘,于他看来也就是一团泡影,虚幻得看不清真假,就连“娘亲”这二字的含义他都是晚了旁人几年才明白的。如此种种,他又怎会去怪一个素未谋面的人。
但他对钟离婉婉也并非完全没有执念,从儿时起他便想见一见他娘的脸,好歹能在心里留下些印象。他也曾趁将军府看守不注意时偷偷潜进楚老将军卧房翻找,试图寻到哪怕一张画像也好,可每每都是失望而归。
久而久之,他也没再动过心思,只是这事始终留了个疙瘩在,不痛不痒却消磨不掉。
他缄默了半晌,又不死心地看了眼画像上残存的半张脸,终是缓缓移开视线:“……并非她害了我,是我害了她。”
从戎凝香嘴里的“婉娘”也能知晓她定是个讨人喜欢又极尽温柔的女子,钟离年武功高强,岛上又是片难得安稳清逸的乐土,若是她不曾生下自己,她这一生又岂会就这么消香玉陨。
“浑话!”钟离年不爱听这些,一掌将他拍回椅子上。屋内常年积攒下来的重灰随之散荡开来,他伸手挥开面前的雾团,劈头盖脸骂道,“与你何干?你这肩有多宽敞够你何事都往自己身上担?”
他那一掌可没收力,实打实地隔空打在楚樽行腰腹。
楚樽行微微蜷缩着身子缓了一息,没理会他的怒骂,径自问道:“她当年为何不向岛中求助?”
看岛中人对钟离婉婉的态度,不像是会置之不理的样子。
钟离年瞟他一眼,明知故问:“谁?”
楚樽行顿了顿,还是叫不出那声“娘”,于是道:“钟离婉婉。”
知他一时半刻回不过神来,钟离年也没硬逼他,将他拉起来后一屁股坐上那块被他衣摆擦干净的地方:“老夫如何知道?岛中从未收到过她送来的信。”
这话戳中了他心里最不愿提起的往事,他声音渐渐低了下去,最后只留下几不可察的轻叹。
“婉婉她娘死的早,老夫忙于岛上事务对她的关心也甚少,就连她是何时离岛的都记不太清了。”
像是想再将那些快要忘却的事情重新回忆起来一般,他自言自语地絮叨着,说一阵还停下来想上一会儿。
“估摸着她那阵跟你现在差不多大,姑娘家家的也都是赶着这时候情窦初开。她那会儿惯会撒娇,硬要缠着老夫给她介绍个如意郎君。”钟离年好笑地摇了摇头,“老夫被闹得实在头疼,特意停了岛上一天的事务将年龄相仿的男子都拉来给她看了一圈。只是那丫头眼刁,楞是没从里头挑出几个看得顺眼的,为此还郁郁寡欢了好一阵儿,逢人便说自己要一人终老了。”
“再往后没过两日,楼仓那个老匹夫便来岛上搜刮药材,也不知他为何还要带着张男子的画像。结果说巧不巧,那画像又正好被婉婉看见了。”钟离年提及此事不由愤然,“画像上那男子跟你也有几分相似,怕就是你那个不长眼的爹了。婉婉便是被这人勾走了魂,说什么都要跟楼仓一道离岛去寻他。”
“她自出生起便没离开过霜寒岛,老夫忧心她的安危必然是不肯的。可这丫头平日里被我们惯坏了,竟趁老夫不注意时偷偷跑出去,等再回过神来,哪还找的见她人影。”
他越说越激动,脸上都蓄起了红光,可末了又只能长叹一声,后来的事便没再说下去了。
钟离婉婉离岛后连一封书信都没传回来过,无心一别,倒成了一辈子的遗憾。
钟离年揉了揉眉心,从身后腐朽的柜子里取出一把玉匙扔给面前还在出神的楚樽行。
“婉婉留下的。”
“是何物?”楚樽行将玉匙表面上的积灰吹散,果真在其尾部看到一个婉字。
钟离年听他这声疑问,面上比他还要不解,吹了吹胡子道:“她的东西老夫如何晓得?”
“好在老夫大限将至,等哪天活腻味了便去阎王殿顺嘴找她问一声,到时候寻个空挡托梦告知你如何?”
“……不必了,多谢前辈。”楚樽行无言以对,接过东西便转身出门。
“站住。”钟离年的声音在后缓缓响起,饱含浓浓的调侃意味:“你就如此走了?也不同我打声招呼?”
钟离婉婉,钟离年,楚樽行自然知道他这声“打招呼”所谓何意,只是他对几人之间突如其来的关系仍就有些排斥,见状脚下一顿,还是朝他欠了欠身:“多谢前辈。”
钟离年:“……”
“罢了!”他摇了摇头,认定从这小子嘴里听不到什么好东西,也收回玩笑话正色道,“婉婉的东西向来稀奇古怪,老夫自然也无从得知,仔细看着倒像是什么东西的钥匙。你暂且收着,说不准日后有机会用上。”
楚樽行攥着手里的玉匙颠了颠,随后默应一声,头也不回地出了房门。
钟离年望着他消失在门边的身影心里犯嘀咕,几人上岛便是为了求抑水石,来拿他的东西,还如此不知礼数。
许是越想越觉着浑身不得劲,他又拔高音量骂了句。
“混账小子!”
出来几个时辰,回去便多了个娘,任谁都无法短时间将其彻底消化。楚樽行满腹心事,本想先在外头走走,可转眼见天色昏暗,怕云尘还在长老堂干等,连忙加快几步赶了回去。
长老堂到了门禁便落锁,这阵空无一人。他随手拦下一个路过的弟子问了一嘴,才知道云尘不久前刚回了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