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宫有兔(136)
只可惜,叶瑾棠的证词,也就到此为止了。
毕竟他从头到尾,也只是一个被绑上祭坛的献祭者,至于南越王要髓珠做什么,背地里又怀有何等阴谋谋划,他一概不知。
而樱懿作为那个拿天玺召唤阴兵的人,显然知道更多内幕。
可他已经死了,再无对证。
……
当晚睡前,燕王安慰慕广寒。
“放心,樱氏虽死,我已派人对外封锁消息。之前拿信物去北幽接他家人为质的船,也快要回了,到时若问出什么,定让馋馋尽快飞去南越告知。”
“……好。”
“往好处想,”燕王拍了拍他,又道,“若那阴兵真是南越王所控,反而南越本地暂时无忧了。他总不至于去袭自己王都吧?”
“……”
慕广寒默然无言。
事到如今,他总不能拿着叶瑾棠白纸黑字的供词,还跟燕王说,他还是觉得不可能是顾苏枋。
大司祭再怎么说,也曾是天雍神殿最为圣洁高贵的修行者。
就算后来变了许多,也绝不至于会降格沦落到去研究什么旁门左道的控尸献祭邪术滥杀无辜。
不能这么说,因为毕竟这么多年过去了。
昔年种柳,依依汉南。
今看摇落,凄怆江潭。
物犹如此,人何以堪。
这些年来,他去了大江南北许多地方,也逐渐正视了许多以前不肯正视的东西。
时光是一种极其残忍的存在。
轻易就能让这世间许多光芒万丈之人,变得前后不一、面目全非。
这太正常了。
所以如今的他,已经不可能再去彻底信一个人,无论他曾经有多好、多纯白无瑕。
……而且仔细想想,为什么幕后拨弄风雨之人,就不能是顾苏枋呢?
乱世之中,盘根错节。谁知道谁曾经完美的画皮之下,又究竟隐藏着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和欲望。
一阵铺天盖地的晕眩袭来。
看来这几日,血是放多了,身体毕竟虚弱。
慕广寒实在撑不住,很快枕着燕王的臂弯,沉沉睡了。
梦里,处飘荡着浓郁的幽兰香。
地宫、天玺、南越,种种往事一闪而过,支离破碎。
等到终于有连成串的画面时,慕广寒只看到铅灰色的天空,落下簌簌白雪。
有人浑身是伤,摔在他的面前。
梦中,那人的脸是模糊的,慕广寒只记得他咳出鲜血,落在一片晶莹的雪面上。
“阿寒,他在骗你。”
“天雍神殿高高在上的大司祭,心中只有他的苍生天下。为了他们,他才不会管你死活,他一开始把你留在身边,就只是……为取你身上月华以赎苍生!”
“阿寒,你跟我走。”
“眼下还来得及,你跟我走,我带你逃离这里!”
漫天大雪冰冷彻骨,利刃一般的话语,更是将整颗心生生插得鲜血淋漓。
月华城主还是后退了一步,在茫茫白雪中坚定地摇了摇头。
“我信冕旒。”
“他不会骗我,何况,就算他骗我……”
而且,就算他是骗他,其实也没关系。
因为,一个为天下苍生要我死的大司祭,一个是注定要为天下苍生而死的月华城主。这不是巧了么?
终究也算殊途同归。
慕广寒那时,是诚心地从这个有点悲惨的巧合里,品出一丝命运善意的玩弄。
……只是,再然后呢。
再然后,又怎么样了呢?
大雪变作了淫雨霏霏,绵绵没有尽头。
那是他唯一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看见大司祭落泪。潮湿的寒气顺着那人的脖子落进在他的肩骨桑,寒意阵阵渗透到了骨缝里。
那人抱了许久,最后放下。
怀里骤然空了。他想要抬起手,却僵冷着动不了。
“乖乖,等我回来。”他最后说。
不行,不行。
不能走。
混沌中,他挣扎,却发不出一丝声音。他必须阻止那个人的离开,不然一旦分开……
以后,就再也见不到了。
梦境再度黑沉。锥心蚀骨之痛中,慕广寒只觉得浑身骤冷如冰,千斤巨石般沉重的情绪压在胸腔,他疼得皱眉呻吟,有什么冰凉的东西从眼角滑落,湿润了枕头。
“怎么了?”
有人轻轻晃着他醒过来,温暖的指尖替他拭去泪痕。
睁开眼后没有梦中的大雪和阴雨,只有淡淡烛光安宁洒满床榻。
屋内一片黑沉恬静,燕王掌心轻抚他冰凉的脸颊:“是做噩梦了?”
梦境骤然褪潮。
又只剩下零零碎碎、不成片的一些影子。
他恍惚着,嗓子有些涩哑,半晌,低低嗯了一声。
大概是从来不曾见过他示弱的样子,燕王似乎饶有兴趣地勾唇笑了。温暖的胸膛靠过来贴着他,“不怕。”
“燕止。”
“嗯?”
他似乎又笑了,像是喜欢他唤他做“燕止”。
“此次我急回南越,是为那些洛州旧友。”他说。
“嗯。”
“你真的不怕么?”他问燕王。
“……”
这世间本就没有什么能够长久,所有人都会变。
他回南越,会去见旧友,自然也会去见顾苏枋。
纷纷血光乱世,谁也看不清前尘。
哪怕不择手段逆天而为、使用巫蛊邪法,只要能够所向披靡、在战场无往不利。长此以往,未必就不能借此逆流而上、逐鹿中原。
慕广寒相信,如果顾苏枋选择走上这条路,一定有他的理由。
“既是乱世,很多时候世间的法则就已无关道义、善恶、良知、因果,胜负的分晓最终仅是力量的强弱。”
“天道无情,成王败寇,在海清河晏之前,唯一不变的,唯有晦暗难明的混沌。”
“说不定到时候,反而是南越王能说服我,陪他走上修罗之道。”
“若是真有那么一日。南越西凉终不免一战,放我回到南越,你必后悔。”
“……”
“嗯。”
“若是那样,你也一定有你的理由。”
“若是如此,也就是该我命薄。”
“我不怕,没事的。”
“快睡吧。”
“……”
昏暗房中,一灯如豆。
慕广寒缓缓闭上眼睛,烛火扔在旋转跳动,一片橘影,恍惚而动摇。
一时千言万语,却又半句也说不出来。
一直以来,每一次他都都能赢了燕王。可每一次,他又总能发现他始终看不透他、弄不懂他。
弄不懂他的戏谑洒脱,弄不懂他的平静真诚,弄不懂他一直以来对于世间一切糟心的事情,无论危险也好挫折也罢欺骗也好伤害也是,与生俱来般的坦然处之。
忽然,心里冒出了一些隐隐的、细密连绵的疼。
“你……”
烛火幽幽,慕广寒再度睁开眼睛,捧起燕止的脸。
你是怎么变成这样的。
又是什么让你变成这样……
烛火下,燕王的唇依旧很漂亮,尽管因为祭塔下那几日,多了几道淡淡的伤痕。燕王对着他时,好像总是虔诚,任他手指拂过唇角也灭有反抗,仍在认真地、乖乖地,等他把话说完。
反而是慕广寒再度语塞。
他是真的不明白,世上怎么会有这种人。一方枭雄,一只大兔。阴险狡诈,真诚坦荡。问他喜爱自己吗?他说他不懂爱。问他究竟在想什么?他浅笑希望你猜。问他想要什么?他说什么都要。
可不懂爱的人,却又会一遍遍亲吻他,口口声声什么都要的人,却又好像什么都能轻易放下。
半晌,慕广寒语无伦次,说了些自己听着都很蠢的话:
“你以后,也不能再……轻易相信别人。你就一条命而已!不是每次都能遇上我的。若是换做其人居心叵测之人,说不定趁着治病就给你下毒,你哪天莫名其妙就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