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宫有兔(299)
何常祺:“燕止,当心啊!”
黑雾之中,魑魅魍魉嘶吼,狂风暴雨穿破重云,鲲鹏破水掀起滔天巨澜。所有黑火汇成一条黑龙,将燕王整个洞穿。天地共鸣,震颤不已。光华迸发,晨曦初照,璀璨寰宇共沐在一片刺眼的光芒之中。
“燕王——!!!!”
罡风如刀割面。邵霄凌拼尽全力升起光墙,护住身边众人。
黑火同洪流般来,千钧之力全部打在光墙上。饶是墙后所有人将所有力量汇聚,那屏障亦是瞬间摇摇欲坠,随时都会崩塌。
天地间的邪风已汇集一处,凌迟着所有人的骨骼肌肤。何常祺咬牙,血腥味在口中弥漫。身边的赵红药、李钩铃等人,皆是脸色惨白如纸。
似乎一切希望断绝。
众人在熔岩与狂风烈火中,如身在一叶孤舟,随时被神怒余火轻易吞噬。
……
终于,万籁俱寂,天地间只剩死寂。
人生第一次,宣萝蕤把头埋在赵红药肩头,闭上眼睛不敢去看。
硝烟逐渐褪去,时间仿若凝滞。
忽然她叫起来:“你们看!”
金色神木之上,燕止左手几乎燃烧殆尽,右手却铁钳一般死死掐着姜郁时的咽喉。
他头发凌乱不堪,双目模糊,每一次呼吸都沉重带血。烈烈灼痛让他略有些恍惚,分不清真实虚幻,额角、眼角也都流出血来。可他晃了晃身子,却缓缓地勾起唇,露出一抹恶劣至极的笑容。
神明的邪剑静静掉落在了不远的地方。
尽管烈火焚身,千难万险。但这天地之间,万千术法流转,到头来天上的神明最终却败给了凡间的战神,他怎能不笑?
“咳……”
胸口似乎哪里骨头碎裂了,血水涌上喉咙,呛得难以呼吸。
堪堪倒下时,似乎很多人扶住了他。他被小心翼翼交到一人怀里,那人仅仅抱着他,一股温暖而熟悉的力量源源不断地涌入身体,温暖着四肢百骸。
他这一生受过很多伤,在遇到那个人前,每次都是草草包扎,匆匆了事。后来遇到了他,才被小心翼翼地治疗,就这样被温柔地治愈过很多、很多次。
阿寒……
他想出声,却只换来一阵剧烈的咳嗽。
眼前,数个寰宇乱流交织,无尽的时空光与影。斑斓陆离。他实在无法支撑沉重的身体,却不忘用最后的力气顺手一捞,将邪剑紧紧握在了手中。
继而他放松身体,安心地靠在了慕广寒怀中。
安心……
安心对于燕王来说,实在不是一件必需品。
但很奇怪,这个人却总是能让他感到前所未有的安心。他疲惫脱力,就这么软软枕在他怀中,恍惚想起那年细雨蒙蒙,他拖着被猎兽毒折磨得奄奄一息的身体躺在马车中,于湿润的细雨之中等他。
重逢时,他气息奄奄,却是双手快于意识,迫不及待将人搂入怀中。
那究竟是怎样一种心情?
说不清。
明知伤口溃烂、不该碰水,但那时候抱着湿透的人,却像是所有生死都抛诸脑后。只想把他捉紧怀里。
他也不知道那算什么心情。
很多前所未有的感情,遇到他时,统统说不清。西凉王坐拥天下,其实要什么有什么,平日也并不觉得空落,但每次抱着他时,还是感觉整颗心被填得满满的。
有人正在努力压抑着呼吸。
抱着他的那双手,此刻也颤抖得厉害。
他想,能让阿寒抖成这样,那他此刻的样子多半是狼狈到了极点。
确实,身体被黑火吞噬,疼痛让他已然失去对大半知觉,他其实已经感觉不到自己的左手了,也感觉不到左腿和左眼。
但好像,也无妨。
记忆回溯至上一幕,还是他们一起扛过献祭天火,相拥竭倒在古祭塔的池水中。
后来不知过了多久,他先醒了过来。
一切尚未结束,他抱起阿寒回到南越战场。可那时火祭塔已经被神木牢牢封印,幸而他也算运气好,在乱流中被一盏不知道哪里来的灯火牵引,指引他去了南越女王在陌阡城下新修的地宫。
从陌阡城出来后,他将仍在昏睡的慕广寒交给守城的路霆云老将军照顾,自己先一步赶来了火祭塔。
还好,他来得及时。
想着这些,燕止缓缓抬起染血的指尖,将手中邪剑递给慕广寒。
那可是他从神明手里缴获的战利品,何其荣耀。
剑被接过,他心满意足,终于再度脱力倒下。手被紧紧握住,有滚烫的水汽落在掌心。无尽的月华还在源源不断灌注他的体内,却如泥牛入海,激不起半点波澜。
直到这一瞬,燕止依旧没有怀疑过自己是不是快不行了。
只道是阿寒太过虚弱,月华不足。
我没事,不要勉强。
他想这么说,张了张口,却发现自己发不出声音。不是没有力气,而是整个喉咙像是被割断了,一开口全是血。
“……”
罢了。
反正他们早有共识,这场战役必惨烈无比,付出代价在所难免。便是残了,瞎了,哑了,只要能活着……
能一起活着,就算赢。
当然,虽这么想着,燕止这些日子也终于被教得乖了一些——世道总是残酷,常是得非所愿、愿非所得。记得当年他是西凉王所向披靡时,什么都不感兴趣,反而是什么都轻易到手。
直到后来,他也有了妄念,开始举步维艰。才清楚自己也不过寻凡之人。和世人一般无二,也会执念落空、愿非所得。
并不容易。
在这世上,谁都不容易。看似简单的愿念,都未必可以实现。
……
火祭塔片刻璀璨已逝,只留一片废墟荒凉。
天际乌云密布,月隐星藏,一片阴沉。
众人虽皆受伤狼狈,却是个个眼中火光不灭、精神抖擞。火把与灯笼将四周照得通明如昼。宣萝蕤浑身是血,寒冰铁索紧锁着新生神明。何常祺气喘吁吁,青光长刀也搁在怀曦脖子上。
李钩铃刀尖对准他。师远廖弓弦亦然。
这个寰宇从他们出生起,就从来没有怪力乱神。亵渎神明?那就亵渎了又如何。
慕广寒紧紧抱着燕止,源源月华持续输送,却只见他胸口、四肢黑红色的血水越流越多。半晌依旧徒劳,他手指颤抖,几次才拨开了燕止的前襟。
燕王的胸口,一个鲜血淋漓的黑洞赫然在目,里面黑火缭绕,幽冥可怖。
慕广寒脑海中轰然一声,赶紧用尽全身力气再度输入月华。然而纵然竭心尽力,冷汗涔涔而下,那黑火却愈发嚣张烧得更旺。
“别白费功夫了。”
怀曦沉沉低笑,意有所指:“你给他月华,才是想更早害死他。”
慕广寒闻言一僵。
一时间,一种可能性在脑中一闪而过,他仔细看看灼烧燕止的黑火,似曾相识。心中涌起一阵寒意,他颤抖着手尝试着不再注入力量,而是将那燃烧的黑火缓缓吸入自己体内。
黑火被他吸纳了,怀曦脸庞扭曲成讥讽的笑容。
“……”
慕广寒有一瞬间被冰冷和绝望吞没。
但也只有一瞬。
他再度紧紧抱住燕止,开始用尽全力将他周身黑火全部吸到自己身上。眼眶发涩,他蹭着他的发丝,咬牙耳鬓厮磨,轻声道:“会没事的。”
“会没事的。我会治好你,不怕。”
……
黑火被他缓缓地、一丝一缕地吸纳进体内,燕止胸口终于不再黑气缭绕。
可断肢之处,却汩汩又流出一摊黑血。
慕广寒的在这一刻被万箭穿透,痛得几近窒息。他指尖颤抖,如同触碰世间最珍贵的瓷器般异常小心地抚上那断口血污处,生怕看到他一点点痛楚的神色。
这次出征前,其实他们曾在某个深夜玩笑似地约好过,便是回来少了一只手一条腿,也谁都不许嫌弃谁。
可是。
可是那时的他,心里想的其实只有自己缺了胳膊或腿,燕止能对自己不离不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