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宫有兔(297)
也是因此,前几日火祭塔里,与神木融合的白惊羽才会那样力劝他。
“洛南栀,其实我们的命运,何其相似……我比谁都清楚你的不甘与迷茫。”
东泽小公主白惊羽,在原先的寰宇曾有着乌木般的头发和鸽血一样绚丽的红眸。她亦曾经有着和邵霄凌、洛南栀一样幸福的家,是父母兄姐的掌上明珠。
可后来,她也因为卷入别人的报复,而被连累得国破家亡。只有她一个人活了下来,掉进时空乱流,被冲落陌生的寰宇。
“洛南栀,你其实也和我一样恨吧?”
“我们的父亲,家人,他们何其无辜。这一切明明都是别人的错。凭什么是我们承受痛苦?凭什么那些人可以躲在后面一直逍遥快乐?”
“难道那一整个寰宇的加害者,不该受到惩罚?”
“我与姜大人所求的,不过是一个公平罢了。你难道就不想要公平吗?”
白色阵法流光闪动,宛如银河缓缓流淌。天幕之上一幅幅画面交织,那是另一个寰宇的翡翠宫殿,是鲜花盛放的属于小公主的小花园。转瞬间,又变成了洛州侯府红彤彤的柿子树,雪夜邵子坚和夫人带着一群子女,在雪地看烟花。
“你明明比谁都清楚,始作俑者最该死。”
“所以跟我们一起吧!放弃这无可救药的寰宇,放弃苟活的庸碌众生,一起重新创造一个干净无瑕的新世界,不好么?”
神木相融交缠,她心里的恨意疯狂与无尽苍凉传到他这里。
可是。
他们毕竟不同。
她已一无所有,心如死灰。而他,不是。
是,他也想要公平。可即便天道不公,他也无法……选择抗争、玉石俱焚。
因为洛南栀从来,都不是像人们说的那般清澈端方、心怀天下。他私心颇重,一生所愿不过是守好一方小小天地,护好最重要的亲友、竹马。
洛州长大的洛南栀,深爱江南的一草一木。他也很护短,若是为了方寸世界、挚爱之人,他愿一叶障目,忽视天道的癫狂不公。
白惊羽愤怒了,愤怒他的冥顽不灵。
而洛南栀也不再与她争辩,只尽全力用神木之力困住她。他深知,白惊羽这般同他纠缠融合,只是为了替姜郁拖延时间。
但他也正需要这些时间,趁着融合偷偷将一点点枝蔓伸进她的心灵深处,窥探他们的最终计划。
……
在被顾苏枋又一次毁坏全盘计划后,姜郁时已再不愿耗时等神枢重建、天玺复生。
他选了另外一条路。
两个寰宇的古祭塔,经过多年的共业羁绊,虽然尚未重合却也足够接近。近到另一方寰宇的某些人,已经可以透过乱流,与姜郁时产生联系。
阴夏寰宇里也不是完全没有“好人”。
有少数的“好人”,倒也对阳夏寰宇的遭遇心生同情。他们在民间集结,建立了揭露权贵累累罪行的罪月教派,逐渐发展壮大,教众如今已数以百万计。
与姜郁时联系的,就是这一代罪月教派的教主封恒。
而数日前那些集结在乱流之中黑衣覆面的乌鸦魔兵,正是封恒与他的兵马。
“是那人主动提出,为姜郁时扫荡寰宇,肃清敌人。不止如此,他还给姜郁时带来了……”
洛南栀有些不知该如何用言语向邵霄凌解释接下来的事情。
五百年前,那时的姜郁时还是阴夏寰宇命运悲惨、年少早夭的王世子怀曦。
怀曦离世后,人们怜悯他的悲惨遭遇,为他修建了祠堂,长供香火。后来又有心善之人为他向上界请了个神号,以作安慰。
封恒这次过来,就是将当年的封神之书亲手交予了姜郁时。
而白惊羽一直拖延,也是在等姜郁时蜕下人身,换就神体。
虽然怀曦被封的神位,不过是那阴夏寰宇里漫天神明里普普通通的一个小神罢了。可偏偏,这其中出现了一个可怕的错漏——
怀曦获封神格时,人已经来了阳夏寰宇。在这方寰宇中,月神与邪神都已沉睡。以至于这一个普通的小小神格,竟让他成了这方寰宇里唯一的神祗!
唯一神祗如今手握邪剑,轻易就冒充了邪神,撬动了毁天灭地的滔天业火。
“唯一不幸中的万幸,他太过急躁,先来了南越。”
姜郁时一夕成神,实在太过心急也太过得意忘形了。他该先去土祭塔的。
“唯一能够压制邪剑的月剑,就在北幽土祭塔!霄凌,你务必告诉阿寒,我已尽力锁住了北幽土塔,姜郁时便是神明,一时之间也难以踏入塔内半步。”
“可我的力量,恐怕也只能维持七至十日,你让阿寒务必要快。”
洛南栀能锁土塔,因为他曾与北幽土玺融为一体。
而此刻,体内土玺力量早尽,所生神木也几近凋零,身体的腐化更是从双手爬到了脸上。
他已用尽了所有护佑众人的手段,还好他力竭的之时,燕王及时赶到。他想阿寒应该也不远,这样,他就放心了。
虽然,他也不知阿寒和燕王能想到什么办法能够对抗“神明”。但他愿意相信这世上万事只要尚存一线生机,便总有机会就能迎来转机。毕竟他当年,不也是在绝望之际遇到了月神、遇到了阿寒。
他虽苟延残喘,但也亲眼看着洛州一步一步,从疲敝凋零走到了今日一片盛景的气象。
他是愿意相信奇迹的。
只是……如果可以,原本他并不想把这一切真相告诉邵霄凌。
或许是魂飞魄散之前的回光返照,他麻木已久的心,终于有了一丝久违的、细细密密的疼。若是能选,他最不愿见的,就是自小守护的灿烂自由之人,从此身负枷锁。
云雾渐渐散去,塔内神木枯亡。他下意识抬起衣袖,想要最后碰触小竹马,却又怕自己伤口腐烂沾染了他。
“无妨的,南栀。谢谢你告诉我这些!”
邵霄凌一把抓住洛南栀双手,完全不管他的手中已然满是血污腐烂。
洛南栀缓缓闭目,磨蹭着他的掌心,一行泪水顺着脸颊滑落:“……其实,霄凌,还有一件事。我一直不敢告诉阿寒。”
世间万物存续,都有代价。
那一年在天昌,他用全部情感为代价,换了境界突破,又与土玺融合活下来。但其实在这之外,还有别的代价。
他是被月神施舍复活的。
因而每一次靠近月华城主候,这破败的身体都会自行汲取月华替。
然而那时慕广寒自身也是虚弱不堪,又被他偷走月华,因此月圆之夜会更加痛苦不堪。他明知道是自己害他受苦,却只能沉默以对。
……
后来,被顾苏枋劫掠北上,对抗国师时,他迎来了第二次“死亡”。
漂浮在虚空中,他又听见了朦胧而遥远的声音,月神告诉他,只要他续汲取城主的月华,就还能存续于世间。
这一次,他断然拒绝。
他不愿再利用朋友,不想再害阿寒再痛苦。可他还想换取一些凡尘时光。
已经一无所有,再拿什么代价去换呢?
……他还有灵魂。
好在神明愿意接受他那卑微平庸的灵魂。只是等他死后,他将不会进轮回,亦不会有来生。会就此消散世间,再无踪影。
“霄凌,我拿走了阿寒非常重要的东西。我实在不敢,奢求他的原谅。”
“我这一生,受他照顾良多,亦亏欠他良多。你再见他,还请务必替我转告,我真的,非常抱歉。”
“希望他莫要,太生我的气……”
“你别犯傻了,”邵霄凌吼道:“你拿了什么东西,有多贵重?我洛州侯府替你还就是了!而且阿寒也肯定会原谅你的,你相信我,他的东西你再拿去用十倍百倍用,他也愿意给的!”
洛南栀泪水落下,微笑无奈地摇了摇头。
哪有人……张口就替别人原谅的。
……
云层之下,烈烈狂风骤火如怒龙狂舞,神木被尽数拔起,一片混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