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来言说夜晚(131)
“能不能安静会儿?你一个老光棍,懂得倒多。”蒋贺之扭头白了覃剑宇一眼,又顺势抬眼望向内后视镜,悄悄一瞥后座上的盛宁。盛宁似也没听覃剑宇这番不着调的聒噪,正倚着车座闭目小憩。纸片般薄薄一副骨架,他的气息依然微弱,脸色依然很差,蒋贺之既心疼,又心伤。
“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么?我最近看了本专讲亲密关系的书,觉得写得挺好,不过这书里所指的‘亲密关系’是异性之间,同性间管不管用还真不知道……”
身旁副驾驶座上的覃剑宇还在喋喋不休,交浅言深的样子,实在惹人不痛快。
“盛宁的缺点就是一根筋、太拼了,那天我们在凤凰卫视的新闻里看见你家的消息,他马上跟我说要回洸州找你,结果出了社院大门,居然又跑去查案去了……”数落完盛宁,覃剑宇又扭头批评起蒋贺之,“还有你,蒋队,人家这都身受重伤、血流成河了,也没见你主动关心一下,从头到尾就挂着个脸。两个大老爷们,畏畏缩缩、扭扭捏捏的劲儿我个外人看着都难受,真有什么憋闷的事情你就说出来——”
蒋贺之被这噪音扰得太阳穴嗡嗡发胀,突然就打断此人道:“佟检出事了。”
“你说什么?”盛宁一下就睁了眼睛,直起上身问,“出什么事了?”
“她死了。”一种强烈的负疚感令蒋贺之眉头拧得很紧、嘴唇抿得很薄,好一会儿才说下去,“就在我们都失联的时候,她找到了项北遇害时失踪的那枚U盘,结果自己也遇害了,她的尸体被发现在东胜化工厂,死状极惨……而东胜化工厂这个地址,正是凶手主动告诉我的……”
佟温语的尸体边当然是没有U盘的。
没有再次低情商地问出“谁是佟温语”,覃剑宇也坐直了身体,敛容以待。一个人极度的悔恨、自责与痛苦,身为办案无数的侦查人员,他能清晰地感知到。
何况还是两个人的。
蒋贺之没有点明凶手是谁,只是又自内后视镜中看了盛宁一眼。而就这一眼传递的内容,盛宁便懂了。一张苍白憔悴的脸上呈现出的既非悲戚,也非惊骇,在这个溽热的粤地午后,他只是畏冷地抱起手臂,久久出神不动。
车内气氛正微妙地僵持着,一阵铃声猝不及防地响起。盛宁缓过魂来,见手机屏上显示的是陶晓民的名字,才接了起来。一个男人撕心裂肺的哭声在电话接通的瞬间传了过来:“盛检,救救我家媛媛吧!”
原来陶晓民这边说着不认识杨正麟,扭头就给女儿的学校打了电话。他想着法儿联系了女儿的辅导员与室友,结果得到了同一个消息,前两天是开学典礼,陶可媛因为活泼漂亮被选为迎新晚会的主持人,可她居然从头到尾没有露面,只让男主持一个人傻呆呆地站完了全场,而且后来也一直没在学校出现。
陶晓民平时对这个漂亮女儿宠得不像话,真是捧着怕摔含着怕化,她要体验生活,要环游世界,还是要跟那暴脾气的周公子未婚同居,他都听之任之。而辅导员与她同寝的女孩们也都没把晚会主持开天窗当回事儿,这位家境殷实的大小姐惯于我行我素,考试不来都不算奇怪。
但陶晓民认定女儿这回不会这么离谱,自打认识盛宁之后,她不止一次地表示要“重新做人”,言行举止都正派多了。
他马上想到了那声“你自己小心”,然后果断报警,还亮出领导的身份,说是一个叫杨曦的警察绑架了自己的女儿。
洸州这边当然会打电话向湄洲市局确认,而湄洲刑警支队某个跟队长一向交好的队员闻讯后,也立即将信将疑地通知了自己的杨队长。
杨曦自知被查出来是迟早的事儿,索性直接给陶晓民打去了电话。
他在电话里说出了他和陶可媛目前所在的地址,一栋名曰“富力大厦”的商住两用性质的高楼,还说,想救你女儿,就用你自己的命来换。
盛宁再次收了线,又交待驾驶座上的蒋贺之,将回程的目的地从市检察院变为了富力大厦。
风驰电掣地赶了2个多小时的路,终于抵达了大厦楼下。
大楼的前后大门均已被警察把守,现场也拉起了警戒线,三人凭公安和检察的证件才被允许进入。富力大厦总高30层,因为民商混住,业态开放,所以出入人员复杂,管理十分混乱。没人注意到几天之前,竟有一个姑娘被挟持进了大楼,一直关在里面。
消防云梯正待架起,救护车也已就位,虽比不上周公子失踪时那震撼全省的架势,却也是多警种共同参与解救人质。现场有十余穿深色警服的特警,还有不少穿浅色警服的刑警,蒋贺之从一张张神色凝重的面孔中辨认出了窦涛,赶忙上前询问:“现在什么情况?”
“你总算回来了。”窦涛摇了摇头,“除了陶可媛,还有一位年轻女性,可能是对邻屋的动静好奇去敲门查看,结果也被一起劫持了。”
窦涛话音未落,一个年轻男人便哭哭啼啼地跑了过来,“哇”地作势欲跪:“警察同志,里头被挟持的女人是我爱人,我爱人还怀着孕呢,求你们一定救救她啊!”
陶晓民也在现场,跟着男人一道哭,一时间,一老一少,“哇”声不绝。
“嫌疑人和两名人质在22楼,楼内居民和商户都疏散干净了。”打发走两位情绪激动的家属,窦涛继续道,“嫌疑人不肯接听电话,想要谈判只能通过门口喊话的方式,目前这种低效的沟通已经进行了快2个小时,局面仍然僵持着。”
蒋贺之又问:“除谈判外,还有什么解救方案吗?”
窦涛摇头道:“对面的高楼上已经埋伏了狙击手,但这里头不是个拿过比武第一的支队长么?他把窗帘拉得严严实实,没有狙击的机会。”
“那么,以正面佯攻或者谈判交涉分散他的注意力,特警索降救援呢?”
“这个地方肯定是那位杨队长精心挑选的,很难实施救援。”窦涛还是摇头,“这里的窗户都是用铝合金防盗网焊死的。”
这意味着索降救援行不通了,只能直接强攻,但直接强攻容易刺激得嫌疑人走极端,被劫持的陶可媛就有生命之虞了。
“大楼的消防图和管道工程图有吗?都给我看看。”蒋贺之接过图纸,细一思索,道,“那就只能从通风管道进入室内了。但有一个问题,我要卸掉这个异形风口才能进入房间,这比破窗而入更困难,更需要有人牵扯嫌疑人的注意力,稍有不慎人质就有危险。”
盛宁这时突然开口:“那就提议交换人质。”
蒋贺之表示同意,但心里仍觉不安:杨曦非常谨慎,何况他本就是冲着报复陶晓民来的,怎么可能接受人质交换?
征得现场谈判专家的同意,蒋贺之打通了杨曦的电话——挟持事件发生至今,只有他的电话,杨曦才愿意接听。
然而电话里传来的却是一个女孩怯生生的声音:“他准备了很多汽油,我和那个姐姐身上现在都是汽油,他的手上还拿着打火机……他说你们只要强攻,他马上就点火……我……我很害怕……”
一听汽油二字,陶晓民又撕心裂肺地哭喊起来:“是我害了你爸爸,我都来了!你绑我好了,你把我的媛媛放出来吧!”
“媛媛,别怕,我是警察。”蒋贺之尽量温声安抚女孩,“你能简单描述一下现在屋内的情况吗?”
“他……他用衣柜把大门堵上了……”
蒋贺之摇了摇头,冲身边的盛宁递了个眼色,这意味着连正面突击都很难了。而陶可媛话还未完,手机就被杨曦夺了回去。他的声音听来还挺伤感:“蒋贺之,我是真不希望,你我在这种场合下对峙。”
“杨曦,我知道你身上背着血海深仇,但极端手段不是解决的办法。反贪局已经掌握了橡湾支行、高利贷公司和鑫彩印刷厂的旧案线索,陶晓民固然可恨,但这个女孩是无辜的,何况你劫持的另一名女性还是一名孕妇。”蒋贺之尽量晓之以情,动之以理,“杨曦,同学多年,我相信你不是冷酷无情的罪犯,先交换一名人质吧,你若不放心,我来交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