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来言说夜晚(3)
“你怎么知道死者是女性?”明明没有尸臭,但没见过这等世面的小检察仍捂着鼻子问,“也许是身材矮小的男性呢?”
“骨盆形态,还有这个东西,应该是女士的节育环。”捡起一只烧黑了的V形金属环,蒋贺之又细看一眼脚边的焦尸,不禁紧了紧眉头。他刚才检查时,发现尸体口腔中还有一副金属的牙齿矫治器,说明这位女性死者还有可能是个未成年。谁会给一个未成年少女上节育环?这实在丧心病狂。
叶远仍问东问西喋喋不休,蒋贺之懒得再搭理对方,将手中证物妥善收集保存,又来到那位盛处长跟前,以个命令的口吻撵人出去:“我们要封锁现场了,请检察的同仁们配合工作,不要影响公安办案。”
何絮飞在背后拿胳膊搡他一下,似乎是在提醒他,说话留一线,到底是检察院的领导。但蒋贺之不为所动。
“对了,领导,刚刚忘了自我介绍,”仍管这位盛处长叫“领导”,他摘了一只手套,有点挑衅地递出手掌,“我是市局刑警支队二大队的蒋贺之,这个案子后续可能会并案处理,还请领导多多指教。”
似不愿以人命斗气,盛处长表情严肃,手套未摘,将对方递来的手掌轻轻拍开,才介绍自己道:“市检反贪局,盛宁。”
【作者有话】
①靓到沊一声,粤语,意为“靓到‘沉鱼落雁’,dum一声跌落进水里”,形容非常漂亮。靓到沊三声,是文中何副队更夸张的说法。
第2章 窥豹(二)
市长方兴奎,五十来岁,脸阔腮横,浓眉大眼,是那戏剧里的忠臣相。他一句话,市里的干部们便都来了,清一色白衬衫、黑西裤,跟小学生似的列队整齐。
然而酷暑八月,众人等足了两个小时,等得个个眼冒金星、五内如焚,新书记洪万良却迟迟没有现身。有个老同志实在熬不住,晕晕乎乎,晃晃悠悠,终于还是栽葱似的倒下了。
身边人小心地将人拨转过来,眼看一张老脸涨如猪肝色,渐渐有进气、没出气,场面一下全乱了。大伙儿掐人中的掐人中,扇扇子的扇扇子,住建局局长李乃军四十来岁,在一众干部中算是年轻的,反应也快,他及时振臂一声高呼:“耽误不得了,还是赶紧叫救护车吧!”
呼罢,他朝方兴奎投去意味深长的一眼,没头没尾地又来一句:“哎呀,这三分人样尚未习得,七分摆谱栩栩如生①呐。”
方兴奎听见了,不动声色。
许多人也都听见了。
常理来说,一把手任上猝死,该由二把手临时主持工作,没理由空降一个代书记。这个代书记,当过省研究室主任,也干过其他地市一把手,三年就把粤地最穷一个市的GDP干翻了不止一番,可见“以代转正”也很有可能。而洸州是一省枢纽,一旦转正必会“入常”,一下便鲤跃龙门了。
说来也巧,当救护车呜呜泱泱开过来的时候,那辆“无论多大官,都坐四个圈”的黑色奥迪总算露面了。
洪万良从车上下来,以方兴奎为首,众人一拥而上,又都来劲儿了。
“我不是交待过,我得先去长留街考察,你们怎么这会儿都还等着呢?”洪万良跟方兴奎同龄,但面向稍显老成,他瘦且不高,眉慈目蔼,气质十分不像领导,却像个“心与梅花一样清”的鸿儒。
洪万良先与方兴奎握了握手,互相寒暄一番后,他又亲切地问一直紧跟在方兴奎身边的李乃军道:“这么热的天,都累了吧?”
“不累,当然不累。”李乃军立马换了一副面孔,舌灿莲花地回复领导,“咱们这是立雪求道,想第一时间跟洪书记您汇报工作,指望着您拨舵引领呢!”
洪万良倒也不太吃官场阿谀这套,一一见过诸位干部,他便有些严肃地对方兴奎说:“兴奎市长,时间还早,我们就在这大院里走一走,我正好也有问题想请教你。”
洸州市的一、二把手并肩而行,戟指笑谈,一群人在他们身后不远不近地跟着,再次欣慰地互相点头,啧啧赞叹:“咱书记是真正的实干家,咱洸州人民有福啊!”
洪万良刚从长留街那边过来,想请教的问题自然也与它相关。长留街,名为“街”,实则是个拥有九百多年历史的城中村,据传宋朝大文豪苏东坡曾被贬谪惠州,途经洸州,长留不去,并挥毫写就千古名篇若干,当地村民为表感怀,便将他短暂隐居的这个无名村落取名“长留”。80年代的洸州站上了改革开放的前沿,成了全国打工者南下淘金的“驿站”,长留街便也跟着沾光,巅峰时候,巷子连着巷子,房子叠着房子,豆腐块儿大小的一个城中村内,本地村民与外来人口竟共计高达15万人。
临近21世纪,洸州开始加速城市扩张,大片征地,然而长留街却因为种种原因,始终未能完成更新改造,成了这个摩登大都市内最另类的一处“风景”,令各届洸州领导不剜不快。
洪万良道:“我考察时看见,村子毗邻晶臣天地,周围已是高楼林立,这一新、一旧简直是两个世界。我跟几位长留街的居民也聊了聊,他们自己都开玩笑,说他们现在的生活就是‘出门堪比欧洲,进门非洲不如’,还说得归咎于村子的名字不好,长留长留,就只能长久地留着、不拆不建了。”顿了顿,他又问:“十年前,市政府就给长留街拨过7个多亿的征地补偿款,为什么到现在还没解决?”
这话可就长了,其间曲曲折折、脏心烂肺的故事擢发难数,方兴奎只得这么解释:“当时正赶上市里调整行政区划,将荆南和临江两区‘撤二建一’,合并为新的荆南区,但‘两块牌子、一套班子’短时间内难免龃龉,上不通、下不达,于是在两区交界处的长留街就成了历史问题。”
“亚运会当前,洸州的城市化进程已刻不容缓,”洪万良叹了口气,问方兴奎,“这次长留街的改造项目,晶臣那边没有表态吗?”
晶臣集团是最早投资中国内地的港资企业,晶臣集团董事局主席蒋瑞臣也是著名的爱国商人,每回他到北京,必以港商代表的身份受到单独接见,其身份尊贵可见一斑。历经十年,蒋瑞臣以晶臣天地、晶臣国际金融中心为核心打造了城市新中轴线,如今成了整个洸州的商业名片,洪万良当然希望长留街的改造也由晶臣操刀完成。
“长留街这个项目,全靠政府解决,只怕财政会透支过度,全靠企业解决,没有政府背书,恐又办不成事,所以我们计划还跟以前一样,”方兴奎道,“我前些日子就差住建局的乃军去联系过,告诉晶臣那边这次长留街旧改虽以市场主导,但政府也会全力支持,可他们好像没这个意向。我们也不能强迫,只能公开招标了。”
“看来也只能这样了,”洪万良抬头遥望远处一栋摩天高楼,正是晶臣建造的“城市天际线”洸州金融中心,他再次摇头,叹气,“真是可惜。”
“确实可惜。”方兴奎跟着遥望高楼,也跟着叹气,“十年前的洸州不过是南海北岸一个大渔村,放眼望去只有脏乱差,没有晶臣集团带头开拓,也不会有今天这般翻天覆地的变化。我还记得,某天汇丰、渣打突然要求我们立刻偿还所有的政府借款,那可是将近一千亿啊!那会儿整个洸州百废待兴,市政府的钱袋子也是一干二净,一时半刻哪儿还得出来?当时还是咱们书记的周省跟他们周旋了三天,好话不断,歹话说尽,对方就是油盐不进,不得已只能找了蒋瑞臣,没想到他一个电话就把事情解决了。”
方兴奎口中的周省就是洸州前前任的一把手周嵩平,如今已经高升,成了粤东省的省长。想起一件相关的事,洪万良收回远眺的目光,转头望向方兴奎,又问:“我听到一个说法,蒋家有个孩子没去香港,眼下就在我们市里?这是传言还是真的?”
方兴奎点头道:“是真的,人就在市局刑警队。”
洪万良一听,面色一凛,连称“一线刑警工作太危险”,不合适,实在不合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