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来言说夜晚(210)
“还行,”蒋贺之说,“挺精神的。”
“前阵子我在《新闻中国》里看见你了。”每晚七点,服刑人员的固定节目就是集体在监室里观看《新闻中国》,老何笑笑说,“就是奥运马术比赛场馆的揭幕仪式上,当时我还跟我狱友说呢,我说这位帅飞了的大少爷是我曾经的搭档,他们都不信。”
蒋贺之不乐意提自己回港的事,只问对方,对于12年前的女高中生石玥毁容案是否还有印象?
何絮飞努力回忆了一番,却摇了摇头:“那会儿我出差追逃去了,从头到尾没参与,也不了解这案子的情况。”
蒋贺之又问:“咱们侦办一件案子,外出调查取证需要两人进行,既然其中一个是沙怀礼,那当时跟老沙搭档的另一个人是谁?”
“陈钦东,”这回老何不需要回忆了,脱口而出,“我们叫他‘阿东’,那个年代公安里少有的研究生,也不恃才傲物,为人特别热情,一直管沙局叫‘师傅’,见了别人也都笑呵呵的。”
市局里没有这个人,兴许是调去别的局或者别的部门了,蒋贺之马上问:“他现在人在哪里?”
然而老何却露出一脸怅然的表情,摇头道:“你还记得盛检接受外讯的时候,我曾跟你说过我们局里以前也有一个年轻刑警受过外讯,回来之后没多久就精神出了问题,病退了吗?”说着,他叹了口气:“那个人就是阿东。”
接着,老何便讲起了阿东的故事,他说,这个研究生虽学历高人一等,却特别以从警为荣,每回遇上实战比武或者领导视察,喊他一声‘陈钦东’,他就会笔管条直地敬个礼,口号也一定喊得比谁都响。然而咸晓光案后,身为协办该案的刑警,他因涉嫌藏毒贩毒被拉出去外讯了十来天。
“你也知道,那会儿的‘外讯’特别没分寸,只要不打死,就往死里打,然而阿东宁打死也不认罪,后来藏毒的事儿也就不了了之了……但他出来后就得了外伤性精神病,这种精神病随着时间推移,还会演变成渐进性痴呆。我最后一次听到他的消息,就是他的家人不堪负累,将他送进了一家叫旭升精神卫生中心的精神病院里……”
听了这个消息,蒋贺之当即决定去那家精神病院看看,起身就走。
“等等,贺之……你跟盛检……”何絮飞一个老刑警,自然早就察觉出对方提到“回港”时的微妙态度。
“分手了。”想到彼时还在对方面前信誓旦旦此情不渝,蒋贺之自嘲一笑,“老何,你还真是……乌鸦嘴。”
出了洸州监狱,便接到了高鹏的电话。高鹏照例每天都要向三少爷汇报那位检察官的动向。他在电话里告诉他,盛检已经回了洸州,不再居住周公子的大别墅,而是独自回到了他的旧宅。
那地方还能住人吗?蒋贺之不确定,对盛宁而言,那地方承载的记忆既甜蜜又血腥,两种极端对立的情绪会互不妥协地迎头相撞,跟自戕无异。
对他也一样。
“知道了,”他疲倦地把眼一闭,轻声嘱咐,“守好他。”
挂了高鹏的电话,循着老何提供的地址,蒋贺之找到了旭升精神卫生中心。地方有点偏,抵达的时候天色向晚。精神卫生中心掩在一大片半人高的杂草丛中,走近了看,还围着一圈锈迹斑斑的铁栅栏。
洸州的市区犹在热闹的夏,这里却已掺上了浓重的秋意,寒蝉凄切。
蒋贺之警服在身,向护士亮出证件,便被带进了精神病人被准许活动的后院。护士指着一个坐在轮椅上的男人对他说:“这就是陈钦东。”
陈钦东才四十岁,还是一枝花、有可为的年纪,可眼前这个穿着蓝白条纹病服的男人却一头白发,满脸沟沟壑壑。
他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没卷好的裤管下露着一条腿,乍看像柴,细得十分吓人。他的目光穿透栅栏的缝隙,始终望着杂草丛中一朵未知名的红花——花太凄艳了,仿佛肺痨病人唾出的一口血。
蒋贺之轻唤一声“陈钦东”,他也完全不搭理。
“警察叔叔,你这么喊,他不会答应的,”几个半大不大的小子围在铁栅栏外冲他嚷起来,“你得这么喊!”
可能是精神病院附近的学生,也可能就是些无所事事的小混混,真就有人示范着模仿出一个领导似的粗亮嗓门,喊道:“陈钦东,敬礼!”
条件反射一般,轮椅上的男人霍然而起,立得笔管条直,唰地就敬了一个礼。
一个维持了三分钟的标准的警礼。
刚把手放下,又有混小子耍起这位老刑警,继续喊:“陈钦东,口号!”
于是陈钦东再次敬礼,一边敬礼,一边高喊:“热血铸盾,忠诚为民!热血铸盾,忠诚为民!”
反反复复就这八个字,多半是他当年参加实战比武时的口号。
混混们嘻嘻哈哈笑作一团,都觉得这个游戏特别有意思。
不忍一位精神失常的老刑警一遍遍地遭受戏耍,蒋贺之喝退了这些小混混。临走时,他回头看了最后一眼,而满头白发的陈钦东也在此时转过脸来,望见他身上的警服,两眼极短暂地亮了一下,又扭头,木木然地坐回了原位。
第149章 红杏(二)
经过多角度分析咸宝生的肾脏组织样本,终于在其中找到了琥珀酰胆碱分子。这个检测结果几乎可以确定,咸宝生就是被外部注射琥珀酰胆碱后致全身肌肉麻痹,再被吊死伪装成自缢的。
咸宝生案产生的社会影响极其恶劣,以《南城周刊》为首的多少记者正虎视眈眈地等待着猛料。因此省厅火速下令,由省刑侦总队的副总队长何白城牵头,抽调精干警力,与市局刑警支队二大队共同成立了专案组。何白城与特警总队的陈江都是四十出头的冷面硬汉,也都是厅长付勉的得力部下。他循着过往经验,认为这种牵涉巨额保金的案子,行凶者很有可能就是保险受益人,目的则是杀人骗保。
鉴于蒋三少如今的身份足够特殊,何白城身为专案组的组长,还是客套地询问了他的意见。
“确实有疑点,”蒋贺之蹙着眉,点头道,“冼秀华是石玥的母亲,咸宝生是咸晓光的父亲,子女间有这样的血仇,为人父母怎么可能轻易达成和解。”思索片刻,他又提出了另一个疑点,“据我所知,冼秀华是烂尾楼盘金乌名城的业主,虽说金乌名城现在已被定性为违建,爆破在即,但在咸宝生购买那份保额为100万的意外险时,冼秀华要拯救自己与女儿的这套房子,资金缺口差不多就是100万。”
冼秀华居住的新密村与咸宝生居住的泰平村相邻不远,得此重要信息,何白城当即命令刑警们拿着冼秀华的照片,开始对两个村子进行更细致、更有针对性的走访排查。这一查还真有收获,咸宝生的邻居们纷纷表示见过照片上的这个女人出入咸宝生的家,还说两人的关系明显不正常。
蒋贺之与李斐也搭档着在现场排查,问那位邻居:“怎么个不正常法?”
另一村民笑容猥琐,上前抢答:“男男女女那回事儿呀,男怕沉睛荡足女,这个女人厉害呀!”
在这些邻居的眼里,冼秀华虽属徐娘却风姿犹在,尤是一双黑白分明的眼,时刻春情脉脉春水涟涟,谁被她睃一眼都受不了;而咸宝生身材矮小长相丑陋,又老又病又一穷二白,如是两个八竿子打不到一块儿的人,凑做一对“野鸳鸯”实在叫人费解又眼红。他们当中有人知道咸宝生买过个人的意外险,于是咬定是最毒妇人心,这个带着个丑女儿的俏寡妇使尽了狐媚功,最终成功骗了保杀了人。
甚至还有村民表示,在咸宝生被害当晚的那个下午他还在村口见到过冼秀华,低着头避着人,行迹十分鬼祟。
“还记得准确的时间吗?”蒋贺之问。
“五点左右吧,”对方想了想,回答,“应该差不多。”
“就她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