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来言说夜晚(149)
盛宁拒绝了蒋贺之开车送他的好意,自己坐车来到了金乌山的“燕子农庄”,没想到,盛星来也在这里。
“哥。”大男孩依然这么称呼他,但低着头,往上斜瞟着看人,一脸的格涩与别扭。
“这个时候,你不该在家里复习备考吗?”盛星来已经高三了,还有不到三个月就要挤那千军万马的独木桥。自己家里出了这么大的事儿,确实有阵子没留意这位邻居弟弟,盛宁试着关心一下对方,“我去长留街找过你好几次,可每次德叔都说你不在。”
“未必高考才有出路吧。”盛星来翻翻眼儿,不悦地反驳,“再说我读不读书、备不备考,跟你有什么关系?”
“喂,怎么说话呢?”燕子闻声从后厨房跑出来,劈头就训人,“人家盛检是我请来的客人,你怎么对客人这么没礼貌!”
“盛检,又见面了。”蒋贺之到得更早,闲来便在后厨帮忙,此刻也随着燕子一起来到了农庄迎宾的大堂。
“嗯,又见面了。”两个人一周之内两次谋面,互相点一点头、对视一眼,便算打了招呼。
听燕子讲,盛星来已经辍学,如今吃住都在农庄里,工钱收得比谁都少,活儿却干得十分认真。盛宁倒也认同人生并非只有高考一条出路,盛星来本就不爱学习,兴许出来闯一闯,能另见一番天地。他鼓励地朝盛星来投去一眼,却见对方又冷淡地把头扭开了。他意识到,那个从小黏前贴后、一口一个“宁哥哥”的小男孩是真的长大了、变化了。
“都吃过早餐了吗?”已经十点多钟,见蒋盛二人都点头,燕子便又闯进两个男人中间,一左一右地招呼道,“那我先带你们在农庄里转转吧。”
燕子农庄是金乌山地区唯一的农家乐,依山傍水而建,农庄小院儿打造得整洁漂亮,院子里有竹林、有假山、有观景亭榭、有草坪木屋,虽朴素却清幽。
“在燕子农庄,除了能品尝咱们自家种养的有机蔬菜与禽肉,游客们还能体验种植、养殖这类农耕活动,能亲手去鱼塘垂钓、去果园采摘,全方位感受新时代的农村生活。”这个农家乐是燕子自己一手操持起来的,所以给它取名为“燕子农庄”,燕子对此颇得意,说,“我爸妈都是半辈子只知道种地养家的老实人,一开始死活不同意我搞什么‘农家乐’,我说‘农家乐’这种旅游模式已经风靡全国啦,我们要做金乌山第一个吃螃蟹的人,真搞起来以后就再也不用下地干活,躺在家里数钱就行了。”
随燕子参观完了燕子农庄,接着又被她带去了附近的农田。好雨润丰年,洸州农村早稻插秧的序幕已经拉开,田间插秧机隆隆作响,一眼望去,插秧机所过之处,那嫩绿的秧苗便一线一线地从水稻田里冒出来,像极了婴孩颅顶那稀疏可爱的毛发。
“金乌山多种水稻,你们这些城里出生长大的人,没见过农忙时的热火朝天,”燕子一向为自己是农村人而自豪,看了身边两个大男人一眼,笑盈盈地说下去,“但‘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总会背吧。”
盛宁跑这一趟,便想尽可能地多了解金乌山当地人民的生活。他问燕子:“这里的村民日常生活来源只依靠水稻吗?”
“水稻是最主要的收入来源,除了水稻,还有玉米、蔬菜,有的还在山上种荔枝、
龙眼和乌榄。”燕子继续介绍,忽地抬手指向不远处的水稻田,“你们看,现在农村都是机械人工齐上阵,有些人家会先用插秧机劳作,再进行人工补苗,不过有些人家还是习惯全手工劳作,因为机插秧对秧苗的要求高,比较费苗。你们若想体验最原汁原味的农村生活,可以自己下水田插秧试试。”
盛宁以身体原因推搪了过去,蒋贺之却在燕子不依不饶的拉拽下,被迫卷起裤腿,下了水田。
“你跟着我学啊,每株秧苗取3到4根,插苗深度2到3毫米,用两根手指,不是向下插而是横着贴,这样既能浅插又不会飘苗……”
这下燕子成了老师,两人在田里劳作的模样还挺像那么回事儿。盛宁静静看了他们一晌,看见蒋贺之在燕子的胡搅蛮缠下,终于又朗声而笑,一双深深的眼也现出了往日的鲜妍与自信,自己都不觉轻轻勾起了嘴角。
只一笑间,蒋贺之也抬脸朝他投来一眼,四目交接,痛楚又至,盛宁赶紧掉过头去,佯装环顾四野。农人们三俩结伴,戴竹编草帽,持四齿钢耙,手把青秧插满田,不远处的金乌山就隐在一片青烟翠雾中。
好一幅春耕妙景。盛宁注意到一位老农正坐在田边休息,便主动走上前,客气地向对方询问道:“叔叔,你们村总共有多少耕地?”
“我们全村总面积近7000亩地,其中耕地面积就有5000多亩。”
“这么大?”盛宁想了想,问,“那这5000亩地里有多少撂荒耕地呢?”
“我们村没有撂荒地。我们新密村属于莲华区新田镇,土地平旷,都是多年形成的实打实的高产田。我们村共有18个村民小组,现有居住人口1600多人。”老农跟燕子一样,提及种地养家就眉舒目展、倍感骄傲,他前前后后这么拿手一指,“前面的泰平村,后面的柏阳村,征的征、租的租,听说都要拿来盖高楼、建厂房了。”
因为沈司鸿留下的线索,盛宁对金乌山一带的信息总是格外关注。他多方调查发现,这5000亩高产良田已逐渐被一片钢筋水泥包围了。围棋里管这种危急态势叫“抱吃”,围而食之,无可遁逃。想了想,他又问:“你说你们前后两个村庄都被租用了土地,难道就没有公司或个人找过你们,也想租用你们村的土地吗?”
“当然有了,还不少呢,我们村为此还投了票。我们有18个村小组集体,得至少拿到13票才能通过,不过每回投票都差这么一两票,反正就是过不了。”对于村民们不愿意租出土地,老农这么解释,“我们村的大部分人胆子都小,没怎么读过书,也学不会什么新技术,只能土里刨金、靠田吃田。再说,听说别的村,有些村民拿到了土地租赁的一次性补偿款,市中心的房子买不起,就去周边的城乡交界处买房子,结果房子成了烂尾楼,地也没了,钱也没了,还不如守着一块田,本本分分地过日子呢。”
法律规定,得经三分之二以上村民代表的同意,农用土地才可以进行流转。流程没有问题,盛宁稍稍宽心,想到了泥石流埋人的“旧闻”,又问:“前阵子政府炸山作业,对你们村子有影响吗?”见老农面色忽变,似不敢吐露实情,他便自报了检察官的身份,鼓励地说,你有什么想法,都可以告诉我。
“有啊,影响大着呢!”一听盛宁是检察官,周遭一些农民瞬间都弃了手里的农活,乌泱泱地全围了上来。
他们都听过燕子“车大炮①”,晓得她认识牛气哄哄的官儿,没想到竟真见到活的了。一位四五十岁、衣着简朴的农妇对他讲,“那天炸山,我还以为地震了,突然好大一块石头,嗖一下穿透玻璃飞了进来,擦着我耳朵就过去了,差点把我耳朵削掉,你看——”说着,她朝他一歪头,撩开被汗水黏腻在一起的一缕头发,耳朵后头果然有一道暗红色的结痂许久的疤。
“以前也下过这么密集的雨,但从来没发生过山体滑坡的事故,虽说那六个人后来都被救出来了,可这样频繁炸山,我们老百姓真没法子活了。”
“我们这儿好多人家的屋子,房顶塌了,墙也裂了,而且离爆破点越近的,受灾越重。距上次炸山过去都两个月了,我们向有关部门反映,也没见有人搭理我们。”村民们七嘴八舌,管盛宁叫“领导”,眼巴巴地问,“领导,您能管管吗?”
“不过,炸山是为了通高速公路,以后可能还要通地铁。像新田镇,以农业为经济支柱,打通城乡双向物流能大幅提高农产品的运输量,还能增加你们村子旅游业和其他服务业的收入,长远来看,肯定是利大于弊。”炸山通路是经过审批的,也没有酿成人员伤亡,盛宁不敢跟村民们打包票,只说,“请各位给我点时间了解情况,我回去以后会先请专业的评估团队对你们房屋受损的情况进行鉴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