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来言说夜晚(231)
塑料包里是一枚U盘,U盘外部还裹有一张字条,字条上头留着两行钢笔字。字很漂亮,撇捺俱见“字里金生,行间玉润”的风骨:
找你最信任的队员埋伏在钟山北院附近,如果周晨鸢来了,我的身上就会有周嵩平外逃的线索。
南湾码头边,一艘小型散货船已经准备出发,此前它久久静泊于江面,如同一只浮海而栖的危险的兽。它将在公海上与一艘专跑中美海运专线的美国货轮完成交接。
天上乌云翻滚,江边阴风阵阵,透着股不太妙的肃杀气。然而关键人物却迟迟不见现身。
外逃不宜张扬,周嵩平身旁有且只有两名一起外逃的心腹,一个是取沈司鸿而代之的新秘书,另一个也是省里有名有姓的官员。前者正频频低头抬腕查看时间,后者则一脸焦急地规劝:“周省,别等了,快走吧!”
儿子始终不露面,最信任的老金也失去了联系,但周嵩平坚决不肯先行一步。一反往常的温雅亲和之态,他冲劝他的那个人推搡、咆哮:“走什么?我就一个儿子!”
调查组来时,还调了些公安部直属的特警精英一同入粤,异地用警就是顾虑周嵩平与付勉在粤地树大根深,以防地方保护主义助他们脱逃。数百个码头根本来不及一一排查,但有了“南湾码头”这个重要信息,这些特警精英便研判精准、行动迅速,在周嵩平三人发现异样前就潜行无声,顺利地将他们包围了。
接着他们瞅准时机,如同神兵从天而降。
两头的抓捕就发生于一先一后。
张娅晓得自己已经被监视居住了,家中保姆不能前来,所幸还有一点人身自由,她如今得自己外出买菜。到了家附近的大卖场门口,一只由真人扮演的巨型玩偶不知打哪儿突然蹿出,径直来到了她的面前。
这只玩偶手里拿着卖场促销的广告传单,佯作要向女人推销,嘴里却低沉沉地冒出一声:“姐。”
“你疯了!”听出是张蕤的声音,张娅花容失色,掐着嗓子惊呼,“这个时候你还敢来找我?”
“姐,到处都是印着我照片的悬赏通缉,可我现在身无分文,”由于这案子闹得太大了,如今已是全警追逃模式,悬赏力度也是空前规模。张蕤知道如何掐他姐姐的七寸,继续低沉说道,“如果没钱外逃,我就只能自首了。”
自首当然是要把幕后主谋供出来的。张娅没办法,只能安抚并承诺:“明天老时间,你还扮成这样等在这里,我会带钱给你。”说着,又装作对对方推销的东西不感兴趣,摆摆手,走了。
二人都以为乔装得天衣无缝,其实根本没逃过侦查人员的眼睛。蒋贺之人在钟山北院寸步未离,却用电话远程通知李斐耐心,用不着第一时间上前逮捕,这对远房姐弟一定还会见面,到时再收大网捞大鱼。
待第二天张娅带着十万现金与一些贵重首饰再次赴约的时候,当场被人赃并获。
张娅这才知道,原来“花脸书记”的女儿女婿早把自己供出来了。她本就是个识时务的女人,更不会缄口庇护一直存在过节的周家人,于是面对来自装儿的调查组,她娓娓道出了一桩十几年前的旧案子。
正是全国人民都高度关注的11.17洸州少女毁容案。
进入高中后,周晨鸢对隔壁班的校花石玥一见倾心。他很容易被这种五官欧化、气质纯净的漂亮女孩吸引,他觉得她很像奥黛丽·赫本。
他的母亲也很像奥黛丽·赫本。
初识的这段时间,不可一世的周公子火力全开,一副对女孩志在必得的样子。然而石玥却对这样的纨绔子弟无甚好感,甚至在这种过于强蛮的追求下,对他的厌恶感与日俱增。
屡次被拒绝被驳面子的周公子决定教训教训这个不识抬举的蠢丫头。他命令小弟殷煌和杜勋武堵在了石玥的补课路上,强行将她带到了没有人的巷角儿,还往她头上身上淋满了汽油。周晨鸢那空洞又恶毒的目光循着女孩的面孔身段游走了一遭,他说,“你知道我爸是谁么?你知道我外公是谁么?我就算当街纵火毁了你的容,也没人敢把我怎么样。”
殷煌虽对女生没兴趣,却不吝以最猥琐的语言调戏眼前这个漂亮女孩。他掏出自己随身携带的打火机,打出一簇火苗在石玥面前晃了晃,说:“你现在全身都是汽油,不如把衣服脱了吧,只要穿着内衣内裤在街上跑一圈,今天我们就放过你。”
刚烈的女孩瞬间就被这种侮辱点燃了。
“有权有钱有什么了不起?有爹生没娘养,畜生——”
光天化日公共场所,石玥不信这几个色厉内荏的纨绔真敢行凶,她从小就被母亲教育遇见欺凌须反抗,遇见不公要斗争,然而她料错了一件事,“没娘养”三个字太狠了,像根烧红的铁钎子,“呲”一声就烫在这位周公子的心口上了。
母亲死亡的阴影重临眼前,皮开肉绽的周晨鸢当即决定也让女孩尝尝同样的痛苦。他一把夺过殷煌仍把玩在手中的打火机,朝满身汽油的石玥抛了过去。
女孩在烈火中的惨嚎声引来了同样前来补课的咸晓光,还有一些路人。如此恶劣的案件不可能被悄无声息地埋葬,然而打从这位周公子投胎起,运气这东西就如母亲的脐血般,与他紧密相连你我不分了。纵火后他们仨仓皇逃窜,殷煌与杜勋武都被目击者或者其它证据指认了出来,唯独他没被任何人看见。
甚至受害者石玥都精神失常了。
案发之后,周家大宅中,时任洸州一把手的周嵩平叫来了杜勋武的父亲杜家睦与殷煌的母亲张娅。
“晨鸢跟我说,17号那天他不在现场。”周嵩平断不可能准许自己的亲儿子被扣上一顶“少年犯”的帽子,远在北京的老爷子也不可能准许。于是他对两个部下说,“那个时候,他正跟他外公通电话呢。”他这会儿只想着,过阵子,就把这个行事越来越疯癫的儿子送到国外去。
“既然打火机是你家殷煌的,你就认了吧……”既然把老爷子抬了出来,杜家睦瞬间就领悟了领导的意思,转头望向张娅,满嘴抹蜜地帮腔道,“有周书记帮你撑腰,你还怕什么?到时候跟检察法院多走动走动,多半也就判缓了。”
帮我撑腰?还判缓?张娅气得花容惨白五体筛糠,这话简直是欺人太甚!因为休学医治皮肤病,她才高一的宝贝儿子已经年满十六周岁,而那个贱女孩面容全毁浑身烧伤,这种情形在法律上便是以特别残忍手段致人重伤,就算能仗着还是未成年人从轻处罚,就算真能“跟检察法院多走动走动”,怎么也得坐上几年牢。
直到被轻描淡写的周嵩平又轻描淡写地撵出周家大宅,杜家睦还喋喋不休地劝着她呢:“你家殷煌要是能替周公子把事儿扛了,周书记还能让你吃亏?以后整个粤东省省行行长的位子都是你的。”
“你说得倒轻巧,你儿子还没满十六呢,你儿子不会坐牢,可我儿子一辈子就毁了!”换作平时,张娅一定会心悦于领导允诺的高位,甭管什么条件都答应。然而此时此地,她只觉得不公平,凭什么三个孩子一起作恶,自己的儿子还不是行凶之人,却要承担最严重的刑事责任?街边恰有一只大腹便便的怀孕母猫,好容易捡到一块肉,正忘我地躲在草丛里朵颐,张娅却走上前,一脚照着母猫的肚皮踹去,将它踹飞老远,待再站起来,明显受伤。可张娅一点不解气,她越想越不平,越想越愤恨,就因为我的级别最低,他们的孩子可以轻拿轻放自罚三杯,而我的孩子却得代人受过,被犯罪污点毁了一生?
“别想了,再想也没用的……”然而杜家睦接下来的话已经与威胁无异了,“胳膊拧不过大腿,你要在这案子上跟周书记叫板那可真就是找死了。”
张娅知道自己孤儿寡母根本没有与虎谋皮的资本,再犟下去,只怕连自己与儿子的小命都难保了。一瞬间,灵光乍来。她想到了学生时代的追求者,如今已是洸州市局局长的付勉,于是主动上门,宽衣解带。她在他的大床上扭得香汗淋漓,哭得梨花带雨,求他替自己想个办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