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来言说夜晚(69)
或者干脆就活成一副娼妓样。
但她们从未想到,那些令人羞耻与莫辩的照片、视频,那些缜密到连法院都会认可的高利贷合同……竟都随着一场掩饰罪恶的大火一并逝去了。
所以她们清白了,自由了,她们此后数十年的人生,都被一位检察官用一副血肉之躯照亮了。
十一个大大小小的女孩起初都挤在病房门口,你推我让,几度欲言又止,然而在与盛宁成功对视的一刹那,她们就都认出他来了。
她们也都觉得他眼熟。
又说不出像谁。人间没有这样的了,天上吧,月亮照临尘世,月亮化为人身,应该就是这样的。
但其实此刻的盛宁实在算不得好看,何止不好看,用枯槁来形容都不为过。人已极单薄,纸片一样,惨白的面庞毫无生气,唇也微微泛青。他姐姐在他苏醒前刚刚离开,还是来一次就哭一次,她听说,弟弟遭受的这些创伤都是不可逆的,他这辈子可能都是个病秧子了。
“你虽然脱离了危险,但还不能进食,每天还要挂这些抗炎和营养神经的药,”女孩们还未离开,一位护士小姐就拿着吊瓶走了进来,她惊讶地问,“怎么不拉窗帘呀,太阳这么好。”
说着,她就“哗啦”一声拉开了窗帘——阳光像瀑布一样泻了进来,灰冷的病房登时大亮,所有的阴影都无所遁形。
这是几个月来最好的一个晴天。这些年洸州拆拆建建、建建拆拆,空气中始终尘灰弥漫,已经久未看见这么一片澄净湛蓝的天空了。隔着亮铮铮的玻璃窗,几只色彩鲜艳的蝴蝶——甚至还有一种极其珍贵罕见的金裳凤蝶,不等春天还报,便在初冬的阳光中恣肆飞舞,昭示着一种不肯屈就的生命尊严与活力。
蒋贺之与盛宁久久没有再出一声,只在阳光下对视了一眼,便跟生还于一场恶仗似的,都垂首笑红了一双眼睛。
女孩们一见如故,共同的悲惨遭遇令她们相怜相惜,没聊几句就三三两两地抱在了一起,同哭同笑的。
这十一个女孩中同样有不少是孩子。她们当中有人说自己原本成绩拔尖,遭遇那件事后就一落千丈了,也不知还有没有机会在高考前赶上来。她们依然羞于启齿,只把那场噩梦称为“那件事”。
蒋贺之偶或跟女孩们聊两句,而盛宁只是跟着轻轻点头。他还没有力气说很多话,刚才询问案情的那几句话已令他筋疲力尽了。
陪高雪卉同来的还有她的母亲。一个老实巴交的村里人,见病房里人多了起来,她就有点担心,会不会被人发现跟这起卖淫大案扯上干系,会不会影响女儿的名声,又害她这个当妈的被人戳脊梁骨。
于是她拉起女儿的手,跟她说,好了,人也看过了,可以走了。
女孩们都不舍得离开病房,尤其是十三岁的高雪卉,哭得最是厉害,即使被母亲硬拽着往门外走,还频频回头张望。
这些女孩或囿于人言可畏,或遭到家长阻止,大多拒绝出庭作证。但对盛宁来说,阿德判12年还是15年,其实没有区别。
“我、我以后……”小小的肩膀摇摇晃晃,高雪卉努力忍住眼泪,一抽一抽地说,“我以后再来看你……”
高母闻言立即瞪起眼睛,露出一点点惊骇的避瘟似的表情。
“都不用再来看我了……”见女孩们红着眼圈迟迟未走,病床上的盛宁终于摇了摇头,缓缓道,“我想……我们以后也不会再见面了……”
他说话声音很轻,带点艰难开口的哑,每个字都像是从这副快熬干了的骨架里挤出来的。
但他一直望着她们。望着这一张张鹅蛋脸、桃子脸或方圆脸,憔悴极了的脸上竟浮起一丝笑,那么柔和美,那么由衷和安慰。他轻轻地、满含祝福地对这些女孩说:“向前走吧,去看看太阳。”
第47章 唇枪-长留街往事(完)
彻底苏醒后,盛宁又在钟山医院的干部病房里调养了一个月,每天迎来送往,面对一拨接一拨来探病的领导或下属,简直比工作还累。
晚上也不得安生。蒋三少有了理由不住酒店,反正钟山医院的干部病房跟酒店套房也差不多,工作时候,只要离了市局他就直奔医院,不工作的时候,更是时时刻刻都泡在这间病房里头。
盛宁嘴上撵了他几回,未果,渐渐便不撵了。但凡这个人在,这里便不再冷冰冰、雪皑皑,甚至有了几缕春意、几分家的味道。
起初两人分床而睡,但随着盛宁逐渐好转,蒋贺之便忍不住起了逾距之心,某天夜里悄悄爬上了他的病床,轻轻喊他一声“宁宁”。盛宁佯睡,不应,却从床中央往外挪了挪身体,让开了一个身位。蒋贺之从身后将这具单薄的身体牢牢环紧,附耳说上一声“好想代你受苦”,自此夜夜抱美而眠。
然而干部病房的一张大床睡得下两个峻拔的男人,却容不下两颗燥热的心。每到夜里,肉与肉相偎,唇与唇相近,那点抱美而眠的甜头便渐渐成了苦楚。盛宁本就身体不好,这回历劫,瘦了不止一圈,更成了弱柳扶风的病秧子。蒋贺之能亲,能摸,能抱,却如何不敢更进一步,实在忍不住了,只能将盛宁压在病床上狠亲一遭,再趁理智崩溃前及时起身,去浴室迎头冲凉。
他自己都不可思议,堂堂晶臣少爷,何苦活受此罪?
盛艺每天都会给弟弟送餐,自己亲手做的清粥小菜,小菜常换,但粥永远是一种。她不知哪儿看来的一个解毒偏方,苦瓜、淮山、粳米,再加3扎灯芯花,天天起早熬好,便是拄着拐杖也要亲自送来医院——多亏大美人身后追求者络绎,总有舔狗乐意每天载她往返,送她上下楼。
“好了,明天再来,想换什么小菜你跟姐姐说。”
“随意。”盛宁对吃不讲究。
“蒋队呢,你想吃什么?”盛艺转头看了蒋贺之一眼。
“问我?”一直默坐一边的蒋贺之露出一脸“受宠若惊”的表情,忙随着盛宁说,“随意,都好。”
“那我自己决定了。”出门前,盛艺又神色复杂地看了看蒋贺之。她嘴上虽没同意,心里倒已认了。不得不说,无论样貌还是性格,这两个男人都榫合无间,匹配极了。除却工作,弟弟对谁都是叫花子卖米没几升(声),独独在这个蒋三少面前,会说甚至会笑,偶或两人偷偷对视一眼,也是你侬我侬,难解难分。
盛艺全看在眼里。她想,天要下雨,郎也要嫁人,算了,由他去吧。
顿顿清粥小菜,早已味同嚼蜡,当着姐姐的面,盛宁还挺乖巧地往嘴里送了一点米粒。待姐姐离了病房,他赶紧搁下了粥碗。
“怎么不喝了?要我喂你?”盛艺一走,蒋贺之便不轨起来。说着,他走来坐在床边,竟真要动手喂他。
“你喝一个月苦瓜粥试试?”盛宁胃口仍然不佳,只喝了水,服了药。他倚床闭了闭眼睛,突然问,“你说是谁把这些监视照片寄给了师姐?”
“不知道。”蒋贺之也搁下了碗勺。这个问题,这阵子他们已经讨论过多次。
“是敌是友?”盛宁又问。
“不好说。”蒋贺之认为船到桥头自然直,那神秘人该出现时就会出现,没必要为他的身份太费心思。
“这个案子还有那么多疑点,你们公安结案得太草率了……”话未毕,头一低,又觉胸骨后一阵烧灼感,浑身都跟着疼了起来。
“领导,你能不能先养好身体,再忧国忧民?”眼见盛宁蜷缩上身、揪着衣襟作忍痛状,蒋贺之赶紧抚摩他的后背,心疼地劝,“至少这回重创了洪兆龙,为将来彻底肃清他那个‘新湘军’开了个好头。”
“重创么?可我觉得才刚刚开始。”盛宁转头望向窗外。此刻丽日高照,处处人间喜乐,但他知道,洸州的夜依然很险,很长。
“不管是不是刚刚开始,”蒋贺之至今后怕。盛宁濒死的时候,他满脑子只有四个字:死生奉陪。但这会儿人活过来了,便只剩清算的念头了。他掰过盛宁的脸,恶狠狠地说,“你胆敢再这样以身涉险,也不必送医抢救了,我会直接宰了你,听到了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