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来言说夜晚(224)
盛宁点点头,一心仍在案子上:“张娅肯定跑不了,我建议,先对外隐瞒安坤和蔺小柔已经将她供出的消息,不要拘捕她,只让她处于我们的密切监控下。张蕤没有外逃的门路与资金,走投无路下还得来找他这个姐姐——只要人一露面,我们就能抓个现行。”
说话间,两人已来到了金融大厦的大门外。一座新近营业的大型商业综合体,结彩张灯,热闹非凡。北京奥运虽早已圆满落幕,但为转播比赛配备的大量户外LED大屏仍随处可见。盛宁冷不防被一阵年轻人的惊呼声吸引,一抬眼,就看见了那场世纪订婚的现场画面。
难怪这群年轻人会雀跃会欢呼,最英俊的男人与最美丽的女人,最华美的服饰与最奢靡的布景,甚至富豪们的私人飞机还组成了飞行表演队,与维港上浩浩荡荡的游艇方阵一起列队巡游……这实在是爱情电影里都未能一见的场景。盛宁看见,他的贺之从没打扮成这样过,一丝不乱的背头,轻施粉末的脸庞,一身金丝刺绣的复古风礼服,更凸显了他那与白人相似的轮廓与棱角分明的五官。盛宁面向镜头手足无措,在这样王子般遥不可及的蒋贺之面前,他感到自己褴褛又狼狈。
这些日子,他明明一直很小心地规避着所有与这场订婚仪式相关的消息。
一个路人这么感慨:“哎唷,蒋瑞臣的儿子,穆庆森的女儿,这是强强联合天造地设呀……”
年龄相当身份相称样貌相配,确实天造地设。盛宁紧咬牙关,轻轻颤栗。接着他就看见,准新人交换了订婚戒指后,蒋贺之便俯身亲吻了他的未婚妻。可能也有混血基因,穆凯璇的面部结构也相当醒目漂亮。于是,两人的高鼻梁倏然相撞,第一次亲吻发生得像一场小型车祸。蒋贺之率先低下头,腼腆地歪嘴笑一下,然后再度向自己的未婚妻靠近,交错鼻峰,继续方才那个未竟的吻。
一个极其梦幻的吻,花雨漫天,星辉万千。
连这条最年轻最闹腾的商业街也沦陷于斯人斯景,息止了一切声息。盛宁战栗加剧,动弹不得,耳边竟回响起一个含着笑的声音:
领导,在你之前的事情能不能一笔勾销,我保证今后只亲你一个……
一种遭人活剖了似的痛楚崩裂于他的心脏,瞬间向全身蔓延。
见盛宁一直脸色惨白、神情恍惚地驻留原地,覃剑宇回过头来,也循声朝那大屏投去一眼,又掉头问他:“哭啦?”
“没有……”盛宁气息奄奄。为免栽倒,他晃了晃已经濒于力竭的身体,伸手扶住了街边商店的橱窗。
“当年我就跟你说过,”似乎还觉得自己挺有先见之明,覃局长的声音中透着股不悯人的得意劲儿,“人家姓资你姓社,这种豪门大少爷怎么可能永远在一线当刑警呢?你看,还不是得回家继承家业、进行商业联姻……”
丝毫不顾旁人死活,覃剑宇一边喋喋不休,一边又满眼流露钦羡之色,盛宁却始终不作声,扶着橱窗垂目轻喘。
忽然间,一张熟悉的年轻男性面孔出现在了眼前这扇镜面似的橱窗玻璃上。
是周晨鸢。
这张英俊又阴戾的面孔一晃而逝,盛宁倏然瞪大眼睛,赶紧回头寻找,然而熙熙攘攘的人群中,再没有了那人曾现身过的痕迹。他努力定了定心神,认为是自己看错了,也相信是自己看错了。毕竟,在这个山雨欲来的紧要关头,躲在北京尚有外公为其遮风挡雨,回洸州就实在太不明智了。
然而周晨鸢确实偷偷回了洸州。
为了继子张耀元与周公子那点不上台面的风流事,付勉已经跟周嵩平闹掰了,当然就算没有闹掰,眼下这个风口浪尖,周省长自己也是泥菩萨过江,不可能再出手干预他跟他老婆的案子了。
儿子擅自从北京回来了,且一回来就不服管地出了门,无踪无影了。周嵩平正急得火上梁,突然接到了一个电话。他接起电话,听见那头一个老者的声音,一个上了点年纪又绝不同于普通老人的声音,立即毕恭毕敬地叫了声:“爸爸。”
老者沉默了一下,然后说:“这次的调查组是翥蓆亲自指派的,出自纪、检、公三方,互相监督与制约,我能干预的有限。”“有限”二字,就让深谙官场之道的周嵩平断了最后一丝念想,彻底明白了事情的严重性。也是,整个粤东省已深陷从未有过的舆情风暴,多年来被他强压一头的政敌也终于找到了一击毙命的机会,又岂会轻易容许此事翻篇。
周嵩平垂头,像个犯了错的孩子:“对不起,爸爸。”
“我已经安排好了,你还是尽早走吧。”常年居于高位的经历赋予了这位老人温和与威严咸备的气质,他遇事不惊,筹谋更远,淡然命令,“一定要把晨鸢带走。”
当沙怀礼对全国观众喊出了那声“恳请装儿彻查”,电视机前的孙冉英也极其敏锐地意识到,这可能是最好也是最后的机会了。她当机立断三上北京,再一次将整个粤东省内的腐败乱象呈了上去。
第一次她无功而返,第二次她身陷诬告,第三次装儿来人让她回去等消息——
而这一次,她与洸州人民终于等来了装儿调查组。
在省检察院的盛宁也得到了调查组已经落地洸州的消息。
走进洗手间,面朝穿衣镜,他仔细循着着装规范,检查了身上的检察制服——白衬衣红领带,黑皮鞋黑腰带,他西服笔挺,检徽锃亮,很得体,很庄严。
就是脸色差了些,自打那场世纪订婚之后,他的身体与精神状态都每况愈下。他自己也知道。
回到办公室,盛宁才发现自己竟漏拿了最重要的一件证据——姐姐的那枚U盘。
盛宁低头看了看腕上的手表,思索一下,便将它摘了下来。他从办公桌的抽屉里取出了那柄雕花黄铜的裁纸刀,将它别进了后腰,藏在了检察制服下。
他已与高鹏达成默契,只早晚护送他上下班,其余工作时间就不再现身于他的工作场所。他打算从家里取回U盘后,就直接去往专案组下榻的宾馆,等待召唤,等待召唤后向专案组的领导们汇报情况。
想清楚一切,盛宁急匆匆地离开了检察院,途中遇见一位同事,听对方喊他一声“盛检”,他则冲对方点一点头,两人擦身而过。
调查组一落地洸州,就有粤省当地的官员闻风而行,登门拜访了。
其中不乏自身就有问题、来提前谈一谈口风的,但还有这么几位,他们由始至终不站队不归类,他们明哲保身隔岸观火,他们知道,一旦粤东省的贪官们集体落马,省内将瞬间空缺出大量职位,甚至包括省常及地方一二把手之类的要职——
是揽功劳、摘果子的时候了。
纪、检、公的三位领导,以纪居中、检公分坐两侧的姿态端坐于会议室,大有三堂会审之感。然而三位大领导却表现得十分亲民,虽是三张五官迥异、胖瘦不一的东方面孔,却又都是一划里的简朴儒雅的学者形象。
面对包括孙冉英、洪万良在场的几位粤地官员,最高检一位姜姓的副检察长四下张望一眼,笑着问道:“省检察院里是不是有一位叫盛宁的年轻同志?他在场吗?我们想先跟他聊一聊。”
按说盛宁现在只是一个政研室的副主任,位卑言轻,够不上在装儿调查组的三位大领导面前汇报工作。无论是孙冉英还是洪万良的脸色都不太好看,好像这场轰轰烈烈的反腐大戏唱到今天,这台上浓墨重彩的角儿竟是他一个人。
“各位不要有别的想法,”另一位公安部的领导接着说,“翥蓆能把这样一个重要的任务交给我们,这份信任自然也带来了压力。粤东省、洸州市的腐败问题定非一朝一夕形成,其中必有错综复杂的关系网和前‘腐’后继的利益链,我们几个初来乍到,除了跟在座的各位多交流,也要有向下思维,尽量做到兼听则明么。”
“是,那位盛宁同志人虽年轻,却是难得一见的业务尖子,对洸州的各类乱象也很了解。”孙冉英不迭点头,又转头把询问的目光投向了后排的覃剑宇,“哎,小覃,盛宁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