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侯(287)
“善。”
看过随员录成的简牍,再看由李息执笔,郅都、李广分别落印的奏报,窦婴点点头,当场封缄,装入绢袋。
他此行目的有三,一为核实军臣单于首级,查验战功数量;二为向有功之臣传达旨意,尤其是赵嘉、魏悦和李当户等年轻将领,依照天子的口风,只要战功对得上,回到长安之后,最低也是关内侯。
第三,也是最重要的一项,刘彻有意乘胜追击,不给匈奴恢复的时机,挥师漠北,就此斩草除根。
这样的战役,大将军坐镇为帅,更能拔升士气,振奋军心。
御史大夫本该同日抵达,奈何直不疑殿前崴脚,没法像窦婴一样骑马,只能乘车在后,自然慢了数日。
两人北上之前,还有一段小插曲。
因直不疑行动不便,丞相卫绾自告奋勇,要代为北上。
此言一出,刘彻都差点被吓住。
实在是卫绾的“老迈”人设太成功,没人放心这位舟车劳顿。
万一路上真“瓷”了怎么办?
为免意外发生,直不疑强撑着站起身,用力跺了两下伤脚,表示这点小伤不算事,完全无碍,半点不影响行动!
作为“说服卫绾”的代价,当日离开宣室,堂堂御史大夫一路瘸脚,最后是被王恢和韩安国抬上马车。
负责记录的史官停笔捂脸。
性情再是耿直,面对此情此景,也委实下不去笔。
窦婴和直不疑抵达边郡,调拨的粮秣和兵器铠甲也一批批送达。依赵嘉的估算,照这个速度进行下去,明年初春,大军就能再次北上。
在飞骑往来边郡长安,朔方城一片忙碌时,赵嘉寻机请见窦婴,提及在战中被俘的中行说,想知道朝廷将会如何处置此人。
“自是要杀。”窦婴没有任何犹豫。
“敢问大将军,是否要带回长安再杀?”
“这倒不必。”
“如此,嘉有一请。”赵嘉抬起头,双目灼灼。
“讲。”
“此人数典忘祖,为虎作伥,祸边疆多年。嘉请将此人缚于百姓面前,施以千刀万剐!”
窦婴闻言一顿,认真看了赵嘉片刻,方才颔首道:“可。”
赵嘉当即行礼,正色道:“谢大将军!”
☆、第265章 第两百六十五章
中行说被提出囚牢, 眼前乍然变得光明, 受不得刺激,脚步为之一顿。
“走!”
狱卒手握一根粗绳,绳索的另一端捆在中行说腕上, 绕过两圈, 打着死结。
因力道过大,中行说被拽得一个踉跄,险些向前扑倒。稳住身形后, 面容更显阴沉,盯着狱卒的目光仿似淬了毒。
狱卒丝毫不以为意, 拖拽绳索的手更加用力。
他出身五原郡,家人都被匈奴杀死。若不是被父兄拼命护住, 又有边军赶到,同样难逃一劫。
家园被劫掠的痛苦, 亲人被杀死的仇恨,胡骑豺狼般的大笑,始终烙印在他的心里,今生今世都不会忘。
他清楚记得,那一年匈奴两次南下,就是依照这个奸贼的计策, 春掠牲畜,秋打谷草。遇匈奴来袭, 里聚中二十余家,百余口人, 最终活下来的不到两个巴掌!
“快走!”
匈奴是汉的仇敌,彼此之间不死不休。
中行说身为汉人却投靠匈奴,转过头来助纣为虐,为匈奴人出谋划策,祸害边郡将近三十年!
多少边民家破人亡,多少人家妻离子散,多少田屋毁于战火,又有多少边民被掠走,沦为匈奴的羊奴,至死无法再看家乡一眼?
狱卒攥紧绳子,眼底泛起红丝。
如非赵嘉提前交代,早在中行说被抓当日,就会被愤怒的军伍和小吏撕成碎片。以他犯下的罪孽,死一千次一万次都不为过!
中行说被提出囚牢,本以为会见到提审官员,走过一段路却发现情况不对。这根本不是去官寺,更像是要去城外。
“你要带我去何处?”中行说终于开口。
他在匈奴几十年,为匈奴单于出谋划策,先后为老上和军臣的谋主,在王庭地位不低,早就做好被审问的准备。没想到的是,自从被关入囚牢,就像是被遗忘,除了狱卒,连决曹官都没见到。
今日牢门打开,以为该来的终于来了。结果却发现,事情并非他所想。
“去何处?”狱卒停下脚步,冷笑道,“刑场!”
闻听此言,中行说神情骤变。
狱卒不给他继续发问的机会,嫌他走得太慢,索性将绳子在前臂绕过两圈,其后大步向前,拖得中行说踉踉跄跄,几次差点扑倒在地。
一行人穿过长街,道旁偶尔会遇见百姓,知晓面前之人是中行说,无不大声唾骂,有人更红着双眼,抓起石块投掷过来。石块不够,干脆抄起倚墙的门栓,举着就要冲到近前。
见状,狱吏连忙阻挡。
边民都和匈奴有血海深仇,对中行说更是深恶痛绝。若是被围住,不用等到刑场,这个恶贼就会被砸成肉泥。
“将军有令,中行说罪大恶极,为祸边郡,当处凌迟!”见聚来的百姓越来越多,近乎将整条街堵住,狱吏不得不提高声音,试图让人群冷静下来。
连续喊过三遍,又在数名老者出面,众人方才让开道路,容一行人通过。
中行说早已面无人色。
凌迟?
哪怕身在草原,也知这是一种酷刑。
据悉是由一名校尉首创,用渔网罩在身上,一块块向下剜肉。遇到老练的刽子手,剜过千刀仍不会气绝,只能活生生忍受痛苦。
“不,不!”
中行说知晓自己必死,但与这种死亡方式相比,他宁愿被愤怒的边民用木棍砸死!
狱吏不理会他的挣扎,待人群略微散开,继续大步前行,一路将他拖拽到城外。
城外已垒起木台,台上立有近两米的木桩,木桩旁站着几名医匠和刽子手。刽子手脚下备有绳网和木桶,用处不言自明。
赵嘉站在木台下,未着甲胄,而是一身蓝色直裾。腰系革带,带下挂有鞶囊,内里装有官印,绶带则垂落于外。身后披着狼皮制的斗篷,青灰的色泽,映衬俊秀的面容,增添一抹霜雪之气。
中行说被带到,第一眼就看到木台旁的赵嘉。
当日,他就是被这个年轻的汉将抓获。留在肩背的伤虽不致命,却是痛入骨髓。如今见到此人,想到自己的下场,新仇旧恨一起涌上,只恨匈奴战败,如若不然,定要将这名汉将斩-首-剥-皮,再屠尽整座朔方城!
“行刑。”
赵嘉无意多言,待文吏确认身份,录下简牍,当即下令行刑。
心知必死,中行说索性破罐子破摔,对赵嘉破口大骂,甚至辱及太宗文皇帝。
“逼我赴草原,我必要报仇!只恨事不能成,未能屠尽汝等奴僮!”
“恶贼!”
刑场四周聚集近千边民,本就瞋目切齿。听到中行说此言,更是怒不可遏。受愤怒驱使,合力冲开边军,将中行说扯倒在地。
边民过于愤怒,赵嘉都被挤到人群外。
“郎君,小心!”
卫青和赵破奴迅速上前,护在赵嘉左右。
赵信皱眉看向人群,道:“郎君,是否要把人拉出来?”
“罢了。”赵嘉摇摇头。
以目前的情况,想把中行说带出人群,无疑是天方夜谭。贸然动手,恐怕会引起更大的混乱。
“退后。”
军伍和文吏得令,迅速退到人群外。
木台上,刽子手很是扼腕,可惜不能亲手惩治恶贼。医匠商议几句,离开木台,同赵嘉告辞,准备回城继续研究-毒-药和伤药。
赵嘉颔首,目送医匠离去。
大概过去小半个时辰,愤怒的人群终于散开。再看中行说被扯倒的地方,除了大片猩红和几块零碎的骨头,什么都没有剩下。
“火焚,祭将士边民。”赵嘉道。
“诺!”
公孙敖带着几名军伍上前,尸体太零碎,实在收拾不起来,只能连土一起挖,其后丢入火堆。
一切处理妥当,赵嘉立即返回城内。
他必须尽快将刑场之事禀于窦婴。
边民恨极中行说,将他活活打死并不为过,但是,在刑场冲-开-军伍的行为委实不妥。为免横生枝节,赵嘉决定和窦婴通通气,自己把事情担下来。
对于赵嘉的请求,窦婴答应得十分痛快。
中行说数典忘祖,恶贯满盈,临死仍不思悔改,胆敢对太宗皇帝口出不逊,被活活打死当真便宜了他。窦婴甚至感到遗憾,未能真将此恶贼千刀万剐。
“大将军,事情其实是这样……”
出于实事求是的原则,也为窦婴不再遗憾,赵嘉原原本本将事情讲明。为了更加形象生动,还一边说一边比划,确保窦婴能够真正的“身临其境”。
中行说不是被揍死那么简单,就其下场而言,甚至比凌迟更惨。至少凌迟不会砸碎骨头,而中行说当场被碾成渣,骨头都没剩几块。
等他话音落下,窦婴的脸色已经变了几变,看着赵嘉的目光都变得诡异。赵嘉虽感到奇怪,却也没有深想。和诸位大佬相处日久,早能做到处变不惊。
赵嘉离开后,窦婴坐到矮几旁,咕咚咚饮下一盏温水,长长呼出一口气。
他需要缓一缓。
如果是郅都和宁成,他的反应绝不会这么大。问题的关键在于,站在自己面前,侃侃而谈的是赵嘉!
早在长安时,他就听到过关于赵嘉的传言。本以为不可采信,如此温和稳重的青年,怎么能与酷吏搭上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