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侯(51)
男子叹息一声,用力攥紧马鞭。
少女回到原位,重新将阿陶抱进怀里,轻轻摇着:“阿弟,去城内还早,睡一会。”
孩童将头埋入少女怀中,压抑住模糊的哽咽。
队伍继续前行,其他车上的少女也和阿梅一样,都在尽力安慰家人,只是效果并不显著。行至中途,这些敢同匈奴拼命的汉子都是眼眶发红,大手握成拳头,用力得关节发白。
卫青蛾的马车行在车队之后,赵嘉策马走在旁侧,听到风中传来的只言片语,两人陷入沉默,再未出一言。
良久,少女才道:“阿弟,你言要马踏茏城,可作数?”
“必当践言。”赵嘉眺望北方,郑重发下誓言。
队伍行至城门前,天已大亮。
从各县赶来的大车络绎不绝,在城门前排起长队。
择选地在宦者的下榻处,鉴于窦太后的命令,章程和以往略有不同,不过大体还是家世相貌为重。
沙陵县的良家子排在最先,卫青蛾先父有爵,曾在郡内为官,第一批得主使亲见。
少女脸颊上的伤已经开始愈合,先前用了草药,痂都已脱落,再覆上一层薄粉,一点看不出是新伤,俨然是多年前留下的疤痕。
得书佐提醒,知晓眼前少女就是卫青蛾,宦者特意多看了两眼。见到少女脸颊上的疤痕,眼底闪过一抹惊讶,很快又变成笑意,对记录的书佐道:“面有瑕,貌为中下,不取。”
“诺。”
书佐展开名册,拿起刀笔,将卫青蛾的名字划去。随后又展开另一册竹简,记下落选的因由。
赵嘉等在院外,并不知道里面情况,难免心生焦急。
直至院门打开,卫青蛾和另外几个落选的女郎走出,赵嘉才终于松了口气,大步迎上前:“阿姊,一切都好?”
卫青蛾颔首,见赵嘉命健仆去赶大车,当下拉住他:“阿多,路窄,车过不来,我骑马。”
赵嘉没有异议,转身时发现少女鬓角微松,惊讶道:“阿姊,你的银钗呢?”
“送人了。”卫青蛾从腰带里取出一条布巾,将乌发系在身后。和赵嘉一起行至街尾,从健仆手中接过缰绳,利落的跃身上马。
“归家!”
择选持续整整十日,入选的少女都被留在城内,准备随宦者启程。
阿陶的长姊也在入选之列。
此刻,她和另外三个女郎坐在一辆大车上,身后是家人为她收拾好的衣物,发上只有一根绢带。少女手中牢牢握住一只布袋,里面是雕刻梅花纹的银钗。
车身微微晃动,少女靠在车栏上,抬头看向未知的前路,将布袋贴在胸口,手指越攥越紧,目光逐渐由迷茫变得坚定,再无半分动摇。
☆、第46章 第四十六章
匈奴使臣和长安的择选队伍先后离开, 因其到来的商队也陆续减少。云中城内的军市和马市恢复旧例, 数日市旗方才升起,往来城内的边民减少三成,乍一看, 竟显得有几分冷清。
女郎离开当日,不少人家都在路旁相送。卫氏族老和族人也在其间。获悉卫青蛾并未录名, 亲择当日就落选, 众人都是一脸惊色。
“面有瑕?怎么可能!”
族人之中,有曾到过卫氏村寨,当面见过卫青蛾。虽然相隔近一年,对于少女的相貌仍记得清清楚楚。纵然不够娇美,也称得上中人之姿,凭其家世, 入选的可能超过六成。
怎么会面有瑕?
“难道是自伤?”有族人低声道。
族老面色微沉, 有些拿不准。
不过几天时间, 新伤定然被看出。昔日有旧例,女郎借此落选也会被追究。时至今日, 始终没有消息传出,要么就是卫青蛾脸上真有旧伤, 碍其相貌,要么就是想了其他办法。
“长者,怎么办?”有族人胆小, 难免心生焦急。
如果卫青蛾去了长安, 大家分田分屋舍, 一切都好说。如今她没走,留在了云中郡,手下又有数名健仆,如果要对族人进行报复,谁能保证一定不会找到自己头上?
“回去之后,将卫季三人带去大屋,我亲自询问。”
族老心中没底,对献好女之功的期盼也减淡不少。
之所以产生这种心态,卫青蛾落选是其一,宦者的态度更让他疑惑。想到当日的种种,莫名觉得卫氏恐怕得不了功,甚至还会招祸。
心中有事,众人未敢多做停留,一路快马加鞭,以最快的速度返回村寨。
这段时日以来,卫季三家都被严密看守,对外界的消息半点不知。估算择选日期,料定事情无可转圜,想到可能产生的后果,都是心情压抑。
“卫岭,赵郎君确言放过我三家?”卫川小声道。
“确有此言。”卫岭靠坐起身,靠在长子身上,艰难点头。
“可这几日你我都被关押,未能送出半点消息,如青蛾真被选走,赵郎君一怒之下,未必……”
卫川的话没有说完,房门突然从外边打开。
刺目的阳光从门外透入,照亮一室昏暗。
长久处于黑暗之中,实在照不得光亮,四人本能的抬起手臂,遮住双眼。
“出来,长者有话要问!”
族人对卫季几人毫不客气,直接扭住他们的手臂,将他们从屋内拖出。
路过关押妻子和孩童的屋舍,几人突然听到一阵撕心裂肺的嚎哭。紧接着,屋内传来沉闷的-撞-击-声。木制的房门硬是被撞开,一个妇人怀抱脸色泛青的孩童从门内冲出,一路跑一路哭嚎,状若疯癫。
“救救我儿,救我儿性命!”
看到妇人,卫川脸色骤变,不顾族人的拉扯,拼着手臂脱臼,硬是冲到妇人跟前。
“妻,阿同怎么了?怎么了?!”
妇人出现短暂清醒,认出面前的人是卫川,大哭道:“良人,阿同染疾,我苦求数日,他们始终不理不睬,不找医匠,近两日更断绝食水!”
“什么?!”
卫川颤抖着手抚过孩童的脸颊,触手一片冰凉,孩童已是气息全无。
“儿,儿啊!”
夫妻倆抱头痛哭。
卫川夫妻育有三个孩子,前头两个都已夭折,仅剩这一根独苗,如今竟也枉死,还是死在族人手中,让他如何不恨!
继妇人之后,卫季和卫岭的家人也陆续走出。
短短几日时间,竟是各个形销骨立、满面憔悴。几个孩童都有病态,跟在母亲身边,近乎站都站不稳。
“你们怎么敢,怎么敢?!”
卫川双目赤红,拖着受伤的手臂,猛冲向身旁的族人。
对这三家的遭遇,族人竟丝毫不感到同情,反而冷笑连连,一脚将卫川踹倒在地,狠狠啐了一口:“吃里扒外的东西,活该断子绝孙!”
卫季和卫岭同时发出怒吼,就要冲向口出恶言的族人。不想被七八名青壮拦住,连同卫岭的长子一起被踹倒在地,遭到一阵拳打脚踢。
等到众人停下,几人都是全身狼狈,满面红肿,从口鼻中流出鲜血。
卫岭的长子还有力气,想要站起身,却被卫季按住。
卫季艰难开口,声音低不可闻:“留命,等着,仇!”
由于伤得太厉害,卫季说话都有些困难。卫岭和卫川却听懂了他的意思,不再怒吼,也放弃挣扎,任凭族人拖着向前。耳闻妻儿的哭求,想到自家遭遇,恨意从心头涌上,双目都被怒火烧得通红。
大屋内,族老正低声说着什么。听到声响,见到被带来的卫季三家人,都是面色难看。
“谁动的手?这样还如何问话?”
青壮们不吭声,族老斥责两句,没有继续追究,让人提来几桶水,泼到卫季三家人身上。
“说实话,我就让尔等离开。”
“说……什么?”卫季抬头看向族老,双眼爬满血丝。
“你三人应于近月见过卫青蛾,她脸上是否有伤?”族老道。
听闻此言,卫季先是感到莫名,突然间有念头闪过脑海,哈哈大笑道:“她没入选,卫青蛾没入选?”
族老面色难看,立刻有青壮上前狠踢了卫季一脚。卫季仿佛不觉得疼,仍是在哈哈大笑,就像是疯了一般。
黑妇走出人群,行到族老面前,行礼道:“长者,卫季铁了心,问也问不出什么。这三家人吃里扒外,心怀怨恨,不可容其活命。”
卫青蛾落选,黑妇搭上女儿,毒计却没能成功。她料定事情和赵嘉脱不开关系,对通风报信的卫季三人更是一并怨恨上。族老之意是将三家出族,黑妇却要斩草除根,才能消她心头之恨。
“不留?”族老面露迟疑。
“长者不可心软,如留下他三家性命,对族中实为大患!”黑妇振振有词。
“可沙陵卫……”
“长者,卫青蛾不过一孤女,纵有赵氏子相助又如何?阳寿卫氏族人近百,男丁青壮更有八掌之数,兼有姻亲故友,岂怕他区区一个孺子?”
黑妇不遗余力的劝说,族老尚未表态,在场的族人陆续被说动,纷纷出言相劝。
见族老始终不能下定决心,黑妇凑到一名年长妇人耳边,小声道:“杀了这三家成丁,将妇人孩童弄哑,卖去他郡做僮,之后分其田地屋舍。”
年长妇人神情挣扎,被黑妇握住手腕,威胁道:“你怨卫川的妇人不嫁你那痴子,故意不找医匠,更几日不给食水,已害死她子。如让她活命,岂知不为祸患?”
年长妇人的表情中闪过一丝慌乱,视线扫过满身狼狈的卫川之妻,很快变得冷硬。
见妇人朝一青壮走去,在其耳边低语几声,后者又走向一名族老,将妇人的话尽数转达,黑妇满意的勾起嘴角,重新隐于人后。
族老彼此交换意见,很快达成一致:择选队伍已经离开,卫青蛾落选已成定局,证明她使手段也是无用。为今之计,先处理掉卫季三家人,上报他们是死于野兽之口,避免他们通风报信。然后再设法除掉赵嘉。没了赵氏子庇护,想要摆布一个孤女还不是手到擒来。
“做就要做绝!”
昔日郡内大旱,为争水,卫氏手中不是没有过人命。如今族老生出狠意,族人也面露贪婪,打定主意不能谋取就靠武力抢夺。他们将沙陵卫的田产视为己有,不拿到手中誓不罢休!
“去盯着沙陵县,赵氏子不出家门且罢,一旦出了家门,就假做盗匪将其击杀!”
边郡之地,常有数十里荒无人烟,只要做得机密,不留半点证据,再查也查不到他们身上。
卫氏族人分头行动,活似一群将要噬人的豺狼。卫季等人又被关起来,这一次,三家人被关到了一起。
待到屋门合拢,卫季让妇人和孩童继续哭嚎,自己拉上卫川和卫岭两人,头碰头低声商量,想要找出脱身的办法。
“不让咱们活,他们也休想活!”卫川失子,已经濒临疯狂,“放火,能烧死几个是几个!大不了同归于尽!”
“不能让他们这么痛快!”卫季眯眼道,“咱们想办法脱身,去沙陵县找赵郎君,将这些事悉数告知。这阳寿卫氏,有一个算一个,全都别想走脱!”
三人议定之后,让妇人继续大哭,叫来能出力气的长子,一同闭目养神,打算夜间出逃。
看守的族人听多妇人的哭声,并未察觉异样,彼此谋划着如何多争些田,甚至还提到卫季几个的妇人,嘿嘿低笑,很是不怀好意。
太阳西沉,夜晚很快到来。
云层遮挡,漫天不见半点星光。
木门被打开,几个青壮走进门前,准备将卫季三人和卫岭的长子拽出去。另有两人脚步迟迟不动,看着木屋里的妇人,口中发出让人毛骨悚然的怪笑。青壮看着这两人皱眉,却也没有出言制止。反正这些妇人孩童都要卖掉,干脆随他们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