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侯(6)
“今年的雪灾比往年都严重,草原上怕是早没了猎物。要不然,这些畜生也不会跑到这么远。”
长刀还鞘,看向狼王的尸体,魏武又多嘴一句:“公子射术愈发精进,可惜这头狼虽大,皮毛却有些杂色,算不上顶好。”
听到魏武的话,魏悦动作微顿,看看原先还能入眼的灰狼,这一刻突然觉得不满意。当下解开绳子,将狼王的尸体丢给魏武,在后者诧异的目光下,口中发出一声呼哨。
散落四周的骑士立刻加快动作,将狼尸捆绑上战马,实在破碎没法收拾的,直接用绳子一栓,拖在战马的屁股后边,待到远离人烟的地方再丢掉。
“往西搜寻。”
命令既下,骑士扬起马鞭,战马口中喷出白气,马腹贴地,很快消失在风雪之中。
魏悦单手控缰,想起在城门前遇到的少年,黑眸终于不再冰冷。
他决心猎一张白狼皮。
从草原进入边郡的狼群,注定要遭到灭顶之灾。
接下来两日,赵嘉一直老实呆在家中,搜刮脑海中的记忆,将生豆芽的方法讲给老仆。但也提前说明,他不确定能一次成功,大概要多试几次。
有些事看起来简单做起来难,就像养殖野兔,对这群可能有食肉基因的兔子,赵嘉真心没辙。
虎伯认真记下,找来在庖厨整治肥羊的仆妇,把事情吩咐下去。仆妇将手在布裙上擦了擦,表示没问题,当下就去挑选大豆。
对于赵嘉的吩咐,虎伯从无半点疑虑。而虎伯一旦发话,家中奴仆绝不敢说半个不字。赵嘉只需要动动嘴,等着豆芽送到面前就好。
实事求是的讲,他很想亲自动手,这样更有成就感。
奈何虎伯坚决不答应,仆妇也堵在门口。
“郎君放心,仆等定能做好!”
赵嘉只能放弃,披着斗篷来到前院,绕着石料转悠两圈,盘算该做多大的石磨,或许再顺便做个碾子?
健仆站在一边,见赵嘉围着石头转圈,手不停比划,嘴里还不时嘟囔两句,都没有出声打扰。
他们早习惯了赵嘉一些奇怪的举动。每次郎君出现这种状况,家中都会出现一些新奇东西,村寨中也会生出不一样的变化。
“季豹,我记得你会凿石……”
不等赵嘉说完,一阵敲门声忽然响起。
健仆上前应门,一名十七八岁的少年站在门口,双手拄着膝盖,口中急喘,明显是一路跑来。等喘匀了气,才开口道:“郎君,鹤老让我来送信,县中佐史送出消息,县令要重新丈量土地,近几日就会派人!”
丈量土地?
边郡地广人稀,不客气点讲,野兽都比人多,丈量哪门子土地?
赵嘉让少年进院,问道:“还有其他消息吗?”
“张县令让人翻阅簿册,查找当年赏赐给赵功曹的土地,还寻乡中三老和啬夫,询问田地是否耕种和每年赋税。”
少年一口气说完,见赵嘉没出声,又补充道:“鹤老说这事透着古怪,明显是有意针对郎君,却又想不出对方要做什么。还说最近有生面孔出现在畜场附近,让郎君早作防备。实在不行就去云中城找魏太守,无论如何不能让这外来的在沙陵肆意妄为。”
“我明白了,烦劳给鹤老带话,我明日将往城内,请他继续留心县令消息。”
见赵嘉神情严肃,少年点点头,很快离开,去给鹤老送信。
赵嘉无心再研究石磨,转身回到屋内,坐在矮几前,串联起得到的消息,眉心越皱越紧。
☆、第七章
转眼就到军市开市之日,天未亮,赵嘉就被虎伯唤起身。
火盆燃烧一夜,盆底只剩余烬,很快被虎伯端了出去。风从门缝透入,即使隔着屏风,赵嘉还是激灵灵打了个哆嗦,恨不能把兽皮被再裹回身上。
“郎君,先用些粟粥。”
等赵嘉咬牙净面漱口,虎伯送上一碗粟粥,两张烤得外层焦黄、内里暄软的热饼。仆妇制的饼都是发面,在云中郡算是独一份。只是目下边民多以粟米和大豆为主食,除了卫家和太守府,发面饼的做法尚未推广,也没有那个条件。
用过早饭,赵嘉重新穿上短褐,套上狼皮短袄。
虎伯观察天候,认为今日不会下雪,至少不会下大雪。但风依旧冷,甚至比雪大时更冷。
赵嘉特地在短褐内加了一件羊皮制的背心,皮靴内也垫了羊毛。在地上跳了两下,觉得浑身都带了热气,这才令健仆备马,前往距村寨大概十五里的畜场。
送赵嘉离开后,虎伯关上木门,架好门栓,前往用来生豆芽的偏屋。
屋内仅开有一扇小窗,木门也稍显低矮,哪怕是白日,也难免有些昏暗。
之前的摆设已被移走,地上放着两只水缸,水缸边是五六只陶盆。盆中装有之前泡好的大豆,有的已经发芽,有的却已经腐烂。
仆妇拿起一方沾水的细布,仔细盖在冒出尖牙的大豆上。随后将腐烂的端起来,准备连陶盆一起送出屋外。
“出芽了?”虎伯让开门口,容仆妇通过。
“出了四盆,剩下的都烂了,可惜这些大豆。”仆妇将陶盆抬到虎伯面前。直径超过半米的陶盆,加上大半盆的水和豆子,分量不轻,仆妇却是轻轻松松,好似没多少分量。
“这是加水的?”
“对。”
虎伯看一眼盆内,又仔细看过出芽的,对仆妇点点头。
“再多泡些大豆,寻有裂缝的陶盆,到库房去取细布。你仔细看管,这事成了,我会同郎君说,让你儿跟在季豹身边学习本事。”
仆妇满脸欣喜,连声道谢。
“不过我也丑话说在前头,这法子是郎君所授,非得郎君许可,不可道与他人。郎君心善,我已半截身子入土,没有诸多忌讳。谁敢吃里扒外,我定不容其性命!”
仆妇脸色微白,喜色渐消。
“你无话同我说?”
“我……”仆妇咬咬牙,终于道出其继舅登门,话里话外打探畜场和家中之事。她觉得不对,全都含糊过去。但也将事情隐瞒下来,没有告知他人。
“确实如此,无半句虚言?”
“奴绝不敢!”仆妇脸色更白。
“如再有此类事,不可隐瞒!”
仆妇连连应声,背后出了一层冷汗,却知晓前事已经揭过,提到嗓子眼的心终于放了回去。至于继舅那里,她已经无心去管。想到对方可能牵累自己一家,一股怒意从胸中腾起,如果对方再敢登门,绝对会让良人大棒子打出去!又非她亲母兄弟,断了关系也好!
虎伯满意点头,令仆妇仔细照管豆芽,自己往前院制作木牍。
赵嘉有意让乡人以工换粮,口头约定总不稳妥,仔细定下章程,记录到木牍上,届时依木牍换取粟菽,自是一目了然。
新任沙陵县令来者不善,赵嘉不想节外生枝,麻烦能免则免,省得给人抓住小辫子。
虎伯和仆妇在家中忙碌时,赵嘉已策马来到畜场。
赵功曹杀敌有功,得赏不更爵位,并有田亩四顷。赵嘉经过实际考察,划出一多半用来饲养牛羊,剩下的分成三块,分别种植粟米、大豆和小麦。
汉朝的一大亩约在四百六十平方米左右,一顷地一百亩,四顷地就有十八万多平方米,相当于二十五六个足球场。
数字落在纸上,未必有太大感觉,真正策马沿着边界跑上一圈,赵嘉才赫然发现,不大不小,自己也能排入地主行列。
不过土地多归多,出产却实在一般。
哪怕是经验丰富的农人,在现有的条件下,劳心劳力整年,粟米亩产也仅有两到三石,年景不好,甚至连两石都达不到。以后世的计量方法,平均下来根本达不到三百斤。
赵嘉再不关注农业,也知道后世的杂交水稻亩产可以达到一千五百多斤,哪怕是小米,亩产也有七八百斤,最高甚至接近千斤。
这样巨大的差距,让赵嘉牙酸的同时,也彻底明白了古代的农人有多艰苦。同样的,没有改进农具和耕种方式之前,想要大规模提高亩产量无疑是天方夜谭。
相对而言,以云中郡的气候和环境,发展畜牧业要强上不少。
在统计过亲爹留下的土地,从虎伯处了解过自己可以动用的资源之后,赵嘉果断放弃种田,选择养牛养羊。
幸运的是,他有忠仆擅长畜牧,更对牲畜患病有一定了解。在赵嘉创建畜场的过程中,这名叫熊伯的老人发挥出不小的作用。
耗费四年时间,终于等到牛羊出栏,赵嘉以为自己有了本钱,如改造农具、采用牛耕、扩大养殖等计划可以陆续提上日程,哪里想到,事情刚刚有了起色,就有人迫不及待的跳出来摘果子。
对赵嘉而言,简直就是一口气憋在喉咙里,上不去下不来,别提多难受了。
畜场外建有围栏,赵嘉抵达时,熊伯和看管畜场的村人已经守在围栏入口。在他们身后,大批的牛羊被驱赶到一起,随时可以放出围栏,驱赶着送往云中城。
“郎君!”
数名青壮举起火把,五六名健妇手持弓箭。另有三四名健壮的老者站在一旁,见到赵嘉,一同行礼。
赵嘉翻身下马,走到熊伯身前。
后者已经年过半百,头发胡须都是一片花白,身形却依旧健硕。肩膀宽厚,脖颈极粗,手臂和胸膛上的腱子肉足以羡煞年轻人。往赵嘉跟前一站,活脱脱一座人形铁塔。
“日前有生面孔在畜场附近出没,郎君可收到消息?”熊伯问道。
赵嘉点点头,目光四下里扫过,问道:“对其意图可有眉目?”
熊伯咧嘴一笑,现出锋利的犬牙,更像是一头凶兽。
“正想告知郎君,那些歹人被我抓了,就关在羊圈里。刚抽了一顿鞭子,还没来得及问,郎君就来了。”
“抓了?”赵嘉愕然。
“抓了。”熊伯点头。
“他们很可能是县令所遣。”
“郎君是说新来的沙陵县令?”
赵嘉颔首。
“既如此,问完话之后,我会料理干净,必不让人发现首尾。”熊伯笑道。观其情态话语,半点不将张县令放在眼里。
赵嘉斟酌片刻,默许了熊伯的做法。
在张县令眼里,他不过是区区蝼蚁,随时都能一脚踩死。他要做的是设法保全自己,不被剥皮拆肉敲骨吸髓,哪还有闲心去可怜旁人。人家准备给他下刀,他还犹犹豫豫,分明是想要找死!
想明白之后,赵嘉跟着熊伯走入围栏,来到捆绑贼人的地方。
天寒地冻,呼出的气都能冻成冰渣,两个身材中等、相貌不甚起眼的汉子被扒掉外衣,绑在栓牛羊的柱子上。
两人的前胸后背都有数道鞭痕,鼓起青紫色的檩子。大概是时间还不长,虽然冻得发抖,精神头却相当不错,看到赵嘉出现,眼底都射出凶光。
赵嘉微微皱眉,熊伯嘿了一声,立即有两个青壮上前,分别手持一条长鞭,对着贼人狠狠的抽了下去。
“你们何人所派,在畜场外鬼鬼祟祟,究竟意欲何为?”鞭子告一段落,赵嘉问道。
贼人不吭声,青壮要再挥鞭,熊伯摇摇头,示意提两桶水来。
看到水桶,两人的神情明显变了。
熊伯单手提桶,走到两人跟前,二话不说,将水泼在其中一人身上。不到两息,贼人的脸色就开始发青,嘴唇发紫,胸前覆上一层薄冰。
“看到没有?”熊伯对另一个贼人道,“不老实说,继续嘴硬,下面就轮到你!”
话落,提起另一只水桶,做势欲泼。